二月岭上落梅香

　　刘毓飞身而下，将我带到了宋玉房前。房中的人犹自坐着不动，影子倒映在窗前，如一尊静默的雕塑。
　　我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刘毓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走远点。刘毓看了我一眼，比了比方才的墙头，一个轻功闪身不见。过了一会儿，我隐约瞥见墙头的树杈间多出了个人影。五皇子背对着院子，横卧在墙头上，手里举着一瓶酒，正对月酌饮，样子有些落寞。他也许是在对月伤情。
　　今夜是花灯佳节，花好月团圆，可他心爱的姑娘却不在眼前。
　　我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对着房门。房中的烛火明灭，不时爆出几声清响。宋玉似抬手挑了挑灯花，周遭的一切忽然都静了下来，唯余了烛火的滋滋声，和我的心跳。
　　我颤抖着举起手想要叩门，忽然又心生胆怯，迟迟不敢敲下去。
　　“谁？”房中的人似感觉到房门有人，忽然站起身来。
　　我心中一惊，见人影已经迅速移到了门前，修长的剪影就投在门上，似乎下一刻他就要打开门来。
　　我吓了一跳，慌忙间拉住了门栓，颤声道：“宋、宋玉，是、是我，你别开门，我、我有话对你说！”
　　人影一滞，我看见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
　　“......锦儿？”
　　似隔了许久，宋玉才轻唤了一声。他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压抑，甚至有些颤抖，低低的，仿佛怕一大声就会吓走了屋外的人。不知为何，此刻只是听宋玉叫了一声，我竟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他这一声轻唤，是隔了很久很久的时空才传过来的，中间，隔了一段生死，隔了万丈高崖，隔了一个朝代的距离。
　　我闻言一哽，低下头，手犹紧抓着门栓，抖得厉害。
　　我低声道：“是我。”
　　他的影子就在门前，近在咫尺，我仿佛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好像一伸手便能触到他的眉眼。
　　宋玉动了动，我慌张地出声：“别、别开门，这样就好。”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门前。
　　我抬头看他的影子，兀自笑了笑，道：“宋玉，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还记得吗？”
　　“......怎会忘了。”他轻轻一笑，尾音犹有颤抖。
　　我将头靠在门上，忽然想起还在青华的时候，那时的我，那时的他，和明师兄、师父生活在一起，没有朝堂苍生，没有燕、秦，彼时的他还不是将军之子，彼时的我亦不是大秦公主，那时的我们，只是玉郎和锦儿。梅开时节，满山幽香，月亮下的湖水很亮，很美。
　　“你离开青华的时候，我病了，发烧烧了三天三夜。三天后，我找到师父，他说你已下山继承家业当将军去了，我那时想，你若做个将军，我便要随你做个随军的大夫，你走到哪里，我都能为你望闻问切、拿脉治疗。等到我们老了，你就当个赫赫有名的老将军，我就在青华山下开一家小医馆，供你吃穿。所以，那时的我下定决心，开始向师父他老人家学医，”我说着，宋玉静静地立着，没有出声。
　　“刚开始，师父他总嫌弃我没有上进心，我就天天抱着医书找他问道。明师兄说我连五谷都不分，要我趁早放弃学医，我就天天去采药材，缠着他一遍遍地问，遇到明师兄也不懂的，我就自己尝尝，甘味、苦味、甜味、酸味......直到我把青华山上所有的草药都试了个遍。那时，我还天天给你写信，信是用布帛写的，寻常信鸽提不动，我每天都写，写好了让明师兄带下山给你......”我想笑，却只扯动了嘴角，笑不出来。我故作轻快，道：“宋玉，你都不知道，那信堆得有小山一般大小。我将它一份一份摞在山上的厢房里，你若得空，便回去看一看吧。”
　　我不敢看他，继续埋头说：“后来我回到了宫里......宫里有很多规矩，父皇和他的那些妃嫔娘娘们都不太喜欢我，我的哥哥姐姐们也总是冷着一张脸。我那时想，我真的不喜欢那里，我想回去青华，想和师父、明师兄在一起......直到，我又看见了你。你那时受父皇传召，刚从大殿上出来。我躲在玉石阶下，一眼就看见了你。我不敢叫住你，担心你看见我一身公主的打扮会认不出我，所以我只是偷偷地看你的背影。你不知，那时我见到你是多么欢喜，我甚至觉得就算再没有人喜欢我，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宫里，因为，那里有你，”
　　“那次宫宴，我特意换了一身在青华时的打扮，瞒着嬷嬷偷偷跑去见你。我......我找了你很久，看见你和红珠姐姐在一起......我那时躲在树丛后不敢出来，直到红珠走了......我走到你背后，本是想逗逗你，谁知你忽然转过身，拔剑相对。那时，你的眼睛是冷的，”说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寒颤，当日的种种仿佛历历在目，“我那时很委屈，很难过。你的表情很诧异，脸色一下变得很苍白。我马上原谅了你，满心欢喜地唤了你一声‘玉郎’，你却像是受了惊，猛地退了一步，抬起眼看我时，眼神变得冷淡，连说出口的话都那般冷漠。你说：‘文绣公主安好’。我却只傻傻地应了句：‘好’。”
　　“......锦儿。”宋玉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生怕他打断似的，继续道：“我以为你那时只是累了，只是需要一些时日接受我的身份，所以我乖乖地在宫里等你，等你来看我。我真的很乖，没有闹，没有吵，就等着你来看一看我......我在宫里待了两个月，你却始终没有来找过我。我每天躲在玉石阶下望你的背影，却不敢开口叫住你，我怕你会生气，会拂袖而去......对不起，那时我并不知道你爹去世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事......”
　　宋玉闻言，身形一滞。
　　我胡乱擦了擦脸，哽咽道：“后来，红珠来找过我......她对我说，她......喜欢你，她还说，她求了父皇给你和她赐婚，你......也喜欢她。我知道，父皇向来不喜欢我，却很喜欢红珠。红珠她，向来看不起我。我那时很生气，很怕，很慌张，怕她真的会跟你结亲，那时的你还会是我的玉郎吗？那时，我还可以当你的锦儿吗？......我想找你问问，你那时却一直不肯来见我。我慌了，我想见到你，你却不肯见我......三日后，红珠突发癔症，脸上布满了红斑点。我被拉去大殿上同她对质，红珠指着我说是我下的毒。我百口莫辩，父皇当着众臣的面扇了我一个巴掌，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却连眼睛都不敢抬。我怕......看见你的眼神，怕你也怀疑我，指责我......嫌恶我。我甚至没来得及辩解，便被关到了冷宫里.......你那时，一定是怨极了我罢，可我，我真的没有害红珠。你相信我吗？”
　　宋玉推了推门，许是因为怕伤着我没有用力。他颤声道：“锦儿，我相信你，你先把门打开。”
　　“你，你让我说完，”我哀声道，明白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我大概永远再也不会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了。我不顾自己满脸的泪痕，继续道：“......我在冷宫里听到你没有答应与红珠的亲事，我......说不出的欢喜......直到一个月后，燕太子提亲，父皇宣我到大殿上。宫宴后，我终于再见到了你，我那时还存了些希望，我问你，是否愿意带我走......你很生气，斥责我，你说天下苍生都系在我身上，我怎能为了自己这般任性.......宋玉，我那时好怨你，怨你不带我走，怨你为了你的苍生便要让我牺牲......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了，我坠了崖，没死成......我，回来了。死的那个是大秦十七公主，是文绣公主，我，我现在只是京城黄氏医馆的丑大夫......平民一个。”
　　“宋玉，”我掩面哭泣，任眼泪流进手心里，“婶子说你不适合我，你这样的人不是我能希求的；红珠说，我永远配不上你......刘毓让我不要再喜欢你，张幼林说过去的，总能忘记......可我不能忘，我躺在崖底的时候忘不了，成为阿长时忘不了，在牢里时也忘不了，我，我不想忘了你.....宋玉，我在城外同你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我.....我不恨你，一点儿都不恨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恨你......我想见到你，我想天天见到你......我知道，我现在不漂亮了，脸上还有伤疤，可我，我还是喜欢你，很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宋玉，我喜欢你。”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多少个“我喜欢你”，这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语终于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我的心仿佛空了一般，只傻子似地一直重复着这句相同的表白。
　　我掩面跌坐在地上，任多年以来的泪水恣意流淌，再也不受控制，脑子似被洪水冲过一般混乱而茫然。
　　门吱呀一声开了，眼前多了一双锦缎棉鞋。
　　我泣不成声，越哭越伤心。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很丢脸，我丢了师父的颜面，丢了黄香婶子的颜面，丢了明师兄的颜面......我放声大哭，直到一双手将我轻轻拢进怀里，像护着一块宝玉一般将我抱住，紧紧地，仿佛要刻入骨肉。
　　我感觉到背后衣襟上一片濡湿的温热，宋玉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他是哭了吗？
　　我缩在他怀里，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全部倾倒出来，一直在哭，宋玉没有说话，只将我搂得更紧。
　　我脑袋晕晕忽忽的，有了些腾云驾雾的感觉，我道，原来，这就是醉了。迷糊之际，我忽然听到一阵刀剑的打斗声，旁边有人大喝了几声，我似乎听到那边五皇子喊了一声“有刺客！”
　　意识逐渐模糊，我抓紧了宋玉的前襟，抽噎着说：“宋玉，我真的喜欢你。我，我现在不再是公主了，你，你不能再用你的苍生、公主的义务来要求我了......我，我喝了酒，我，我听不清你说什么......若你喜欢我，两日后寅时，我，我在西城外的松柳亭等你，等你，不见不散，我会一直等你......”三日后，宋玉将出征塞北。这也是我给自己最后的期限。
　　我感觉自己好累好累，说几句话都觉得很累。好久没有闻到宋玉身上淡淡的气息，现在这气息包围着我，让我不禁感觉分外安心，分外的，甜蜜。
　　宋玉对我有情，我能感觉得到。
　　“锦儿，原谅我。”
　　睡去之前，我似听到宋玉轻叹了一声。我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清凉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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