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岭上落梅香

　　那人猛地把剑抽了出来。我似乎听见张琪一声抽气，他晃了一晃身子，倒了下去。
　　围场外观看的百姓开始互相推搡，有几个官员指挥士兵维持秩序，但人们还是争先恐后地向台中涌去，场面乱作一团。我提起裙子向张琪跑去。持剑的华衣公子忽见我向他们的方向横冲过去，仿佛受了惊吓，连连退了好几步。
　　跑到张琪面前时，我迅速蹲下，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身来，张琪双目紧闭，上下嘴唇绷得紧紧的，一张脸上已毫无血色。而肩上的伤口却仍在不停地往外冒血，迅速染红了整只臂膀。
　　我轻声喊了喊他，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抖音。
　　张琪拧了拧眉头，睁开眼，看到我时脸上的神情扭曲得很，调试了一会儿，终于吐出一口气来：“我，我没事······”一句话未完，人却昏了过去。
　　我忙将他平放在地上，解开他的外衣。血水已将衣裳浸透，伤口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很是触目惊心。我手忙脚乱，欲扯下一角裙摆替他止血，手却被人抓住。抬眼一看，宋玉不知何时已蹲在我面前，黑漆漆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怔，一时忘了动作。他慢慢松开我的手，伸出两根手指对着张琪身上点了几下。张琪的伤口立刻不再往外流血。
　　我咬了咬唇，低头道：“多谢。”
　　宋玉背对着我，没有吭声。
　　旁边站着的公子这时已反应过来，丢了手中的宝剑，拍拍手，道：“宋将军还是那么爱多管闲事。”
　　我抬头盯住他，脱口而出道：“无耻小人。”
　　那人惊诧地望了我一眼，脸色旋即变得很黑。
　　“你这丫头说什么？”他咬牙切齿道，一面向前跨了一步。
　　我立刻跳起来，刚想破口大骂，宋玉忽然直起身挡在我面前，一面朝他的方向躬身行礼，一面道：“参见太子殿下、五皇子。”我听到那名号时不禁一震，立刻跟着宋玉弯身行礼。
　　一个凉凉的声音道：“免礼吧。”
　　话间，一只雪白的毛球忽滚到那人脚边，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一双巨大的水眸好奇地望了望众人。
　　竟是凉亭中的那人。
　　宋玉将我护在身后，我看不见面前的景象，只能盯着那人一双靴子，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滋味。
　　其实我自幼离宫，对大秦国本没什么感情。若论国家社稷，自古成王败寇，燕国灭了秦国原也无可厚非。但我深知当年之事大抵与这燕太子与红珠都脱不了关系，故而对此人也不由报着些义理上的排斥。而当年恰恰是因他提了个亲，大秦十七公主便从这人世香消玉损，连带出这一系列后果，又使得我从情感上对他十分忌惮。所以论理论情，我都觉得自己这辈子头号死敌，这燕太子流苏，首当其冲。
　　不多时，一些官员带着侍卫也匆匆赶来，少不得又是一阵寒暄。
　　我见那五皇子转向燕太子，道：“四哥来得正好。”
　　那燕太子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张琪。我心里着急张琪的伤，便偷偷瞄了瞄。只见那太子正俯身查看张琪伤势，若有似无地朝我这里一瞥。我心中一惊，立刻垂首。
　　少顷，听他缓缓道：“发生了何事？”
　　太子问得奇怪。那五皇子举剑伤人，在场的人莫不看得清清楚楚，他断没有这样问的道理。官员们面面相睽，一时不敢妄加揣测。
　　我皱了皱眉，正欲出声，宋玉踏出一步，道：“太子多虑了，方才不过是五皇子在比武中误伤了对手。”
　　我闻言，将跨出的步子僵在那里。
　　“噢，”燕太子这时才转向宋玉，仿佛思索，道：“刀剑无眼，误伤也是情有可原。”一旁的官员迅速反应过来，纷纷附和道：“太子说得有理啊，这比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五皇子也是无心之失······”
　　太子不语，只抱起那只小狐狸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立马有官员接声：“这事就交给下官来办。太子和五皇子受惊了，下官已经命人准备了茶宴，恭候殿下们大驾。”
　　五皇子哼笑一声，拍了拍那位官员的肩，道：“倒会办事。”话间，朝我一瞥。笑得很是猖狂。
　　听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绕过宋玉，从一旁跨出，冷冷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之事大家有目共睹，殿下想息事宁人，可不惩小戒，又以何来堵众口悠悠？”说完，我静静地望着他，顾不上看其他人惊惧的神情。
　　太子幽深的眸子转向我，依旧是面无表情，缓缓道：“噢，那依姑娘之见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伤人者自伤。小女子不敢要求五皇子举剑自伤，但按律例，五十大板却是不可少的。”一番话说得众人神色各异，那五皇子霎时面如土色，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大概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
　　一位老臣立刻道：“荒唐！自古刑不上大夫，更何况五皇子乃千金之躯，你这女子用心歹毒！”
　　“正是，此妖女之言，万不可信。”
　　“太子三思！”
　　周围一片怒骂，我低着头不说话。颈上两道目光如坐针毡。
　　身后的宋玉此时上前一步，向太子道：“太子殿下，五皇子身份尊贵，若是行杖刑，恐有失稳妥，有辱皇族。不若就降为‘弥刑’。殿下觉得如何？”
　　我一愣。所谓“弥刑”，皇族贵戚中若有犯罪受罚的，通常会让府上的奴仆代过，以弥补“刑不上大夫”的历制，其实质不过是摆摆官场样子。官员们见势，纷纷赞同。
　　“好了，”太子轻声打断众人，顿了一顿道：“就照宋将军说的办吧。”他快速扫了我一眼，道：“另派人好好医治伤者，从我府上拨一百两给其家属。”众人立刻领旨谢恩，簇拥着他离去。五皇子狠狠瞪了我两眼，也甩袖大步追了上去。
　　待众人走后，宋玉低低唤我：“锦儿。”声音低沉，嗓音沙哑。
　　我一怔，转身向张琪走去，再不看他。

　　官府派来的老太医替张琪包扎好了伤口，开了些药便匆匆走了。我看了一遍药方，觉得没有问题，便喊了小厮去铺子抓药。之后又写了信遣人送去给黄香婶子和张老太爷。
　　等忙完这一切，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饿得有些筋疲力尽。不知何时，外面天色渐变，时伴有春雷阵阵。
　　这一处院落是张家在京中的产业，因张老太爷不喜，张老爷便也很少打理这座院子，只留着当做临时居所。张琪来京中投军，住的便是这里。
　　抬眼看了看黑沉的天空，我开始信步在院子里乱走起来。院中新枝生长，已显出几分绿意。我脚下不停，继续走着。
　　走了不知多久，面前出现一截木桥，紧贴着一池碧水而建。木桥对面，有一处亭榭。天开始下雨，刚开始还是一两滴，渐渐的变得细密，暴烈。雷声隆隆，天边有可怕的闪电。我静静地站在雨中，听耳旁疾风骤雨。
　　我向后转去想要回房，天边一道闪电急速划过。两三步外，宋玉撑着一把黑伞静静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站在雨中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突然，宋玉扔了伞，向我走来。我呆呆地看着雨水顺着他的睫毛落进那对漆黑的眸子里，好似深海。
　　他一把拉过我的手向凉亭里奔去。
　　密雨顺着他的黑发垂落，滑过他的紧抿的薄唇。手心，微微颤抖。
　　他将我拉进凉亭里，瞬即松开了手。良久，转过身，望着我浅浅一笑：“可还怨我？”
　　我冷得发抖，缩到一角，掩着面不愿看他。
　　安静中听他叹了一口气，道：“我见过明师兄了。师父他必定也很是思念你，”顿了一顿，“十日后，我将奉旨出征塞北。你切莫再待在京师。”我抬起头看他，没有说话。
　　宋玉也静静地望着我，忽然道：“张琪待你可好？”
　　我怔了一怔，咬唇道：“很好。”
　　宋玉黑眸一闪。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雕花的红木盒子，放在桌上。忽笑了一笑，道：“本来是多年前你生辰时准备送你的••••••若是不喜欢就扔了吧。”我盯着那只盒子，没有说话，心上却忽然一震。
　　宋玉看了看我，转头走向雨中，暴雨中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凿进了我的心：“锦儿，照顾好自己。”白色的背影没入雨帘，渐渐消失不见。
　　我打开那只红木盒子。一只雕工精细的白玉簪躺在锦中，玉簪雕成一株白梅的形状，花瓣纤薄若蝉翼，透着盈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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