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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
在孔雀河水里起起伏伏,也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终于有被什么东西打到,抬眼一看,是一片碧绿的芦苇叶。
罗布泊终于到了。
曼头陀林深深喘一口气,撑起身子,踏上湖岸。回头看去,圆通也正扶着无谶再往岸上走。
四下里了静悄悄的,没有追兵,星光却似更亮了。
曼头陀林仰起头,似乎要让风吹干自己脸上的水,回身走到无谶身边,查看他一身的伤口。无谶无力地靠在圆通身上,已经双目紧闭,一袭僧袍紧紧黏在身上,血水、河水交织,也看不出正在往外渗的到底是河水还是血水。
曼头陀林皱着眉对圆通说:“再找些青苔看看。”
圆通一呆,仿佛“青苔”两个字深深刺痛了他。
曼头陀林看着他,有些急了,怒道:“你再呆站着,他会流血而死的!”
圆通忙“哦”了一声,着急地弯下腰去看。河边布满了青苔,一会儿就找到了一大堆。他回来时,见曼头陀林已经生了个小火堆,正在烘烤身上的衣服烘干。他连忙也坐到火堆边依照当日曼头陀林的吩咐,把青苔烘干,又一点点研成细末。
曼头陀林走过去仔细查看无谶的伤,只见他背上尽是一道道鞭痕,还是带着倒钩锯齿的鞭子,一片血肉模糊。她的心猛地抽紧了,连手都轻轻一抖。
“是空信告诉你青苔能止血的?”圆通沉沉地问。
曼头陀林的手一抖,无言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双眼睛更黯然了。
看着她此刻的神情,圆通的心里只觉得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讪讪地帮她将研好的青苔粉洒在无谶背上,仔细包扎。
“把他翻过来。”曼头陀林低低的声音吩咐道。
圆通急忙把无谶的身体翻过身,顿时,无谶胸前的那条细细的金链、金链上的翡翠戒指,再度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曼头陀林的神色又是一暗,手下也是一呆。
圆通也低头不敢看她,只轻轻叹道:“他还带着呢!”
曼头陀林抬起头来,面对无边的罗布泊湖水,恨恨地一笑,忽然,她抬起了手,指着遥远的虚空,大声嚷起来:
“罗布泊,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要我怎样?要我怎样!——”
寂静的深夜里,曼头陀林尖锐的声音空寂的湖水上远远飘荡出去,悠悠扬扬,彷如要一直飘到天边。
张扬的笑声到了最后,变成凄厉的怒吼。
圆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嘶喊吓了一条,定定地看她。
张扬的笑声到了最后,变成凄厉的怒吼。
月下,她脸色惨白,却没有哭——她已经不想再哭了。
圆通彻底被这样的曼头陀林吓倒,他慌了,曼头陀林是要干什么?
曼头陀林却忽然无力的跪在了地上,如醉酒的怒汉,空有满腔积怨,却已没有一点点能够支撑自己的力量,瘫软在地上。她静静地趴在地上,半晌也不肯起来,任眼泪一点点落进泥土中。
趴在地上哭,眼泪滴入泥土,就没人看得见。
只有半空中飞舞的芦花知道她的无奈,缱绻着漂浮在她的周围,如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她的发。
不知何时,芦花越漂越多,越聚越厚,竟在曼头陀林的四周围成了一道薄薄的帷幔,细心地呵护着曼头陀林。
圆通地诧异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情景很不正常,怎么这些芦花竟似有灵性一般,只飘荡在曼头陀林周围,而自己身边竟然一片也没有?
正诧异间,忽然又觉得,那些空中轻飏飞舞的淡淡芦花竟荧亮起来,在月光下映成一片泛着柔光的烟雾。
曼头陀林也感觉到了异样的光亮,诧异地抬起头来,呆看着四周银亮耀眼的芦花,怔住了。
她当然不会忘记,多年前那个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晚上,罗布泊的芦花也是这么闪亮。
难道……
似乎就是为了应证她的猜测,一片光亮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影子,小巧的头、细长弯曲的脖颈,袅袅婷婷,浑身散发着幽冷的绿光。
圆通惊讶地轻轻喊:“是孔雀!”
曼头陀林惊得说不出话来。那片绿光之中的果然是一只孔雀的影子。
传说中罗布泊居住着神奇的孔雀,竟然是真的。
绿光中的孔雀轻轻展开翅膀,优雅地飞上了旁边的一丛高高的芦花,昂起头来,慢慢把它那巨大的尾翎一点点展开,如同一把渐渐撑开的伞。
就连无谶地胸口,也有绿色的光芒在奇异地闪烁。那枚小小的翡翠戒指,竟也泛出了与孔雀一样的绿色幽光,冷冷地,与曼头陀林身前的银光交相辉映。
清风拂过,从绿孔雀漂浮的地方隐隐传来一个歌声。
细细的声音若有若无,像一瓣芦花,像一朵浮云,像一抹相思,抓不住,却隐约能分辨出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柔弱而飘渺,似乎在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虽然曼头陀林听不懂歌词,可那古朴的曲调、哀婉的歌喉,却无端端让她坚信,这是一支流传了几百年的古老歌谣,是讲述久远的过去岁月里最后一位英雄的落寞传说。否则,歌声怎会在哀婉中渗透出如许苍凉?
她静静地凝神听着这支听不懂的歌,渐渐地,有了些恍惚,只觉得此刻自己正漂浮在罗布泊沉静的水面上,又或者自己早已慢慢融化在那哀婉的旋律中。
耳畔的歌声渐渐细弱,直到不可听闻,可为什么,自己的心上还有那支歌在缠绕,仿佛它从未结束过。
怔忡间,不知何时光亮中的孔雀展翅向她飞来,依旧轻盈盈的,却只是一个飞翔的黑影,直飞到眼前,也不过是一团迷离的孔雀形烟雾。
烟雾在她眼前倏然散去,烟雾里却没有孔雀,而是一个木盒。
曼头陀林诧异地低头去看,木盒盖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一座晶莹剔透的白玉须弥山。
曼头陀林呆呆地凝望着这个木盒,却没有拾起来看。她根本不用查看,从看见木盒的那一刻起,她已认出,那正是多年前国师沉入湖底的木盒。
那三个木盒的形状、大小、甚至木纹花样,她原来从未忘记过。
她认得,展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座白玉须弥山,正是当年从贵霜带回来的聘礼。
原来,今夜的罗布泊不仅还了她一个贵霜太子,还把贵霜国的信物也一齐还给了她。
罗布泊是什么意思?
她怔怔瞪着前方孔雀消失的方向出神,像是要等孔雀再度出现,她要好好问个清楚。
可是,前方已恢复了一片漆黑,没有孔雀,也没有歌声。连翡翠戒指的光芒也倏然不见,天地间,仿佛从来就没有绽放过那绿色的荧光。
曼头陀林怅然低头,这就是圣湖的神谕么?
心神荡漾之际,就听耳边圆通又是压抑不住地“呀”了一声。与此同时,她也觉得自己的左侧霍地光芒耀眼,连忙转头去看。
今夜的罗布泊已经给了她太多惊讶,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让她继续震惊么?
真的有。
不知什么时候起,无谶的身边已静静停了一只美丽的蓝孔雀。
不是影子,不是烟雾,就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孔雀,昂着小巧的头,拖着长长的蓝色羽毛,正站在那里悲哀地看着她。
曼头陀林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连手都抬不起来,只剩下呆呆看着孔雀的力气。
她仿如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那也是一双大大的蓝眼睛,里面还滚动着点点泪光。
只是,这双眼睛的颜色比自己的眼睛更幽暗。不会说话的孔雀,却仿佛也蕴含着满腹委屈,小小的眼睛里,竟写满了悲伤。
从什么时候起这只孔雀静悄悄地来到自己身旁的?她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这只孔雀没有展开自己瑰丽的雀屏来吸引她的目光,只是含蓄地合拢着尾翎。只是,再怎么含蓄也收不住翎尖的一圈圈图案,像一颗颗密密层层包裹住的心。
孔雀的眼睛如此清澈温柔,像温和的兄长,更像多情的情人,默默注视着她、守护着她。
可不知为什么,曼头陀林却也清楚地看见,慢慢的,那双大大的蓝眼睛里有泪珠滚落。
这只孔雀在哭泣。
曼头陀林忽然就慌了,她忽然就觉得这只孔雀就是在为自己此前的不经意而哭泣,所有的孔雀翎又都变成了一只只责备的眼睛,她在它们的注视下无地自容。
蓝孔雀却不知她此刻翻腾的心绪,仍静静看着她,直到眼睛里的两滴泪轻轻滑落出来。
两滴泪落在无谶的身上。
瞬息间,幽蓝的光华一闪,蓝孔雀在光华中猛的展开翅膀,转眼就飞进了芦花深处。
“等等!”曼头陀林情不自禁地对着孔雀叫起来,仿佛孔雀能听得见她的声音,仿佛孔雀真的会为她的声音停留。
果然,她看见蓝孔雀回眸凝望了她一眼,蓝色的眼睛里似有无限深情。
这眼神竟似曾相识。
她听空信说过,佛祖离宫出家前,在迈出宫门的最后一刻,也曾回眸看一眼正在熟睡的娇妻。当日她曾想,这一回眸,该是多么深情?
她蓦然怔在了那里。蓝孔雀的眼神怎么竟让她想到了方才空信最后的那一回眸?痛心而深情,佛祖走出宫门前的最后一次回眸,也不过如此吧?
就在这一怔忡间,蓝孔雀已消失了踪影。
只倏忽一闪,那落寞的身影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就像空信的身影,再也追不回来了。
曼头陀林呆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她看到的那双眼睛究竟是蓝孔雀的还是空信的?
她茫然向方才蓝孔雀站立的地方看去,那里,就在无谶身边,不知何时躺着一块小小的青玉。
曼头陀林的手颤抖了,几乎不敢置信地轻轻捡起了这块青玉。
果然如她所料!这不是一块普通的青玉,这是一枚金螭虎钮的青玉印信,印信上盘曲着几个梅花小篆的阳文,她认得,是“魏太子妃印”。
她木然看看面前的白玉须弥座,又看看手中的北魏印信,忽然想笑。
那一夜,罗布泊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夜,罗布泊又说了太多。
她笑着眯起了眼睛,是不是还有第三只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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