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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无谶觉得自己似乎走过很黑、很冷、很阴暗的一段路。
那段路的前方始终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仿佛是一首歌,在指引着他往前、往前,直到走入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中。
他在金色的光芒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却没有耀眼的金色光芒,只有漆黑的夜幕里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星光。
身上微微有点发凉,却觉不到痛。无谶一时有点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四顾,正看见曼头陀林坐在自己身边侧影。
她在把玩着手中一件什么东西,小巧的,在星光下隐隐散发着幽绿的光。
曼头陀林似乎知道他醒了,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轻轻地说:“那天,是你亲手剥了一盘葡萄给我吃。那串葡萄真的很甜。”
似一支利箭穿透了十多年纷乱的时光!
无谶似被这支利箭射中,被钉在那里,动不得,说不得,连目光也移不得。
曼头陀林却依旧甜蜜地微笑着,仿佛真的只是在与最亲密的家人一同回忆彼此少年时的荒唐事,一脸的迷醉。
“我习惯了宫女们捧着玉盘在边上等我吐皮、吐核,可那天却看不见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走过来,剥了几颗葡萄喂到我嘴里。可是,你只知道帮我剥皮,却忘了我嘴里很快就塞满了葡萄核。我眼巴巴地看着你,你却以为我是还要吃,便不停地为喂我。我塞了一嘴葡萄核,却不知该怎么告诉你,看你继续喂,又舍不得不吃,急的眼睛里都冒了眼泪。直到那时你才发现,原来葡萄核早已堵了我一嘴!你忍不住笑起来,伸过手,让我把一嘴的葡萄核吐到你的手心里。”
她忽然又被自己当年的糊涂逗得大笑起来,笑声中,两滴泪慢慢涌出了眼角。
无谶沉默地看着她,此刻的她,似乎重又变回那个四岁的小女孩,一脸幸福。
曼头陀林笑了许久,才费力地止住自己,歪过头来斜斜看他一眼,仍然像是做梦一般,轻轻问:“我没记错吧?”
无谶轻轻低下了头。
曼头陀林并不在意,继续说:“你父王看到了,觉得很有趣,问:‘你喜欢这个小妹妹么?’然后你就转身看着你父王,大声说了一句话。还记得是什么吗?”
她向他看来,湛蓝的眼睛像一池春水,含着温暖,含着笑,浓得几乎会让人立刻在她的眼波里化开。可是,这一池春水却又带着三分早春的坚决,温暖的背后隐隐是一缕寒意,不容人逃避,更让人不敢拒绝。
无谶坚硬的心不知不觉就融化在这池春水里,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放弃了抵抗,苦笑道:“我说:‘喜欢,请父王把她嫁给我为妻!’”
曼头陀林看着他笑意更浓:“这么久的事了,你居然还记得。”
无谶轻轻一叹:“那年我已十二岁,你却只有四岁,你居然也还记得!”
曼头陀林歪着头笑起来:“我怎么能不记住这些呢?当日父王是存心要把我献给贵霜王的,只要你们肯收了我,做什么都行。却不想我运气那么好,你竟亲口说要我做太子妃,那是父王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回来后,他自然要时时把当日的情景说给我听,生怕有一日你问我时我却忘了,招你恼怒。”
无谶被她说的一愣,万没想到,甜蜜温馨的回忆背后还夹杂着这么多不堪。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曼头陀林仍旧微笑,口吻却咄咄紧逼:“为什么不回去找你的父王?”
无谶知道再推脱也是无用,索性坦然看着她,说:“起初只是装成僧人避乱,没想到,在寺庙里呆得久了,听多了大和尚们讲经说法,对佛法产生了无限崇敬,真觉得外面的争来争去的世界很无趣,便真的发愿效世尊抛弃人间的荣华富贵,参悟苦集灭道。”
曼头陀林紧紧捏着戒指。戒指上的翡翠又冷又硬,丝丝凉气似乎沿着她的手指渗入她的心,连她的神情也一点点不知不觉地冷下来。
她低着头,慢慢地说:“那时我太小,连你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只模模糊糊记得你很高,穿着一身金灿灿的袍子。整个宫殿都是金灿灿的。可是,有一件事我不会忘记,我父王和你父王,一人手拿着一把银刀,深深地在我们的手腕上割了一刀。血涌了出来,站在一旁的大祭司拿来一根缀满鲜花的丝带,把我们的手紧紧绑在一起。伤口对着伤口,我的血流过去,你的血流过来,他们说,这叫做血与血的交融,我们从此注定了一辈子交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他抬起眼,忽然问:“无谶大师,你还记得那痛么?我却还记得,到现在都还记得,很痛很痛。直到现在,每到阴天下雨的时候手腕都会痛,要用很烫的热手巾敷才行。你呢?阴天下雨的时候你不会痛么?你忘得了你的血曾与别人的血交融在一起过么?”
笑意不知何时已当然无存,原本隐藏在微笑下的悲凉便无从掩饰地露了出来。无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此前他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可现在,在她面前,却忽然不敢抬起头来看她,连身体都开始轻轻颤抖,更答不出话来。
他虽立意苦修,已经成为驰名远近的高僧,可他毕竟还不是佛,还没修到超脱这肉胎凡身的境地。每逢阴天下雨,他的手腕当然也会痛——何止阴天下雨,就算是现在,他的手腕不也一样在隐隐作痛?
他低下头,粉红色的伤疤如一张弓横在腕上,弓弦处正对着自己的心口。
耳边曼头陀林的声音更加悲愤:“你知道我就是楼兰的公主的那一刻,你的手腕不痛么?你既已打定主意跳脱红尘,明知我人在楼兰,为何还要来楼兰……”
她越说越气恼,原本绵里藏针的那几分不甘、几分责难,都铺头盖脸地向无谶打过来。说到最后,自己的眼睛里隐隐又有了几滴泪在眼眶里滚。
可她真想扳住无谶那张淡漠的高僧脸问个清楚!
无谶在心中苦笑,这些日子他也在心里自问:既已出家,为何要还来楼兰招惹曼头陀林?
连他自己都答不出这个问题。
当日圆通建议他去楼兰参加法会时,他的确曾经有过一刻的犹豫。可是很快,似乎有什么隐约的东西推着他,要他一定要去楼兰看一看。
是什么东西推他?莫非就是手腕上的疤痕?
无谶无声地一叹,低眉轻念道:“定业不可转,重业不可救。”
曼头陀林听得越发恨起来,冷冷一笑:“这话不如汉人俗语说得好:遭劫的在数,在数的难逃。”
无谶又是心头苦笑,的确,在劫的难逃。
他轻轻一叹,重新看向曼头陀林,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公主,你我只有一盘葡萄的缘分,这么多年下来,你也该把葡萄核吐尽了。”
曼头陀林定定地看着他,冷笑道:“我原也以为我们之间只有一盘葡萄,可你为何要把这戒指系在胸口?”
一边说着,一边把戒指推过去,重新摊到他面前。
无谶扬眉看看她,又看着这戒指,忽然笑了。
笑得光风霁月,云淡风清。
仿如披着袈裟升座讲法,看着台下芸芸众生。
曼头陀林在他的笑容里竟然一呆。
为什么只是一瞬间,无谶方才眼中的那些凡尘中的尴尬、懊恼、后悔、心痛都不见了,他怎么似乎只在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高僧无谶?
她呆呆地看着无谶大大方方地自她手中接过戒指,坦然看着她的眼睛,轻轻一叹:“这是我最后一点没有斩断的凡心。”
曼头陀林一呆,他竟是认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无谶。无谶却在她愣愣的注视中更加平静。他立起身子,无悲无喜地看曼头陀林一眼,又向站在远处的圆通喊了一声,“走吧!”
“你!”曼头陀林也气得站起来,拉住他,想让他把话说说清楚。
可无谶只是淡淡地一甩袖子挣脱她的手,翻身上马,平静地说:“再不走,追兵就真的要追来了!”
曼头陀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是真的。
圆通沉默着翻身上马,又对曼头陀林伸出了手。
曼头陀林默然把手放到了他的手中,借力跃上马背,坐在了圆通的身后。
圆通一抖缰绳,身下的黑马扬起四蹄,跟着无谶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是,马背上的曼头陀林却再也没了睡意。虽然坐在圆通的身后,此刻她却不想与圆通有一丝一毫的触碰,只是直直地坐着。前面的圆通也挺着背一动都不敢动,也像是生怕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身后的曼头陀林一般。
两个人看上去是亲亲热热地“相拥”同乘,其实却都是前所未有的僵硬,不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
两人身上不舒服,心里更是别扭。终于,圆通还是憋不住了,低声道:“抱住我的腰!”
曼头陀林咬着唇不出声,她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你再这样会掉下去的。”圆通真有些急了。
可是她还是木木地坐着,不肯伸手。
“曼头陀林——!” 圆通不敢回头,可声音里却满是哀求。
“停下,我要下马!”曼头陀林忽然在他身后说。
“你?”圆通管不了那么多,紧张地扭回身看她。
曼头陀林的脸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寒若晨星的眼睛却正定定地看着他,再重复了一遍:“我要下马!”
圆通好不容易才下心头的积怨,强压着语气问:“为什么?”
曼头陀林转过头来,指一指他们身旁的无谶:“你看,他真的要掉下马来了!”
果然,无谶的身子已经在马上剧烈摇晃起来。
“单以马的脚力论而论,你我也不能共乘一骑了。另外,我也要好好想想。”
曼头陀林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圆通回过头来,半晌不吭声。
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了,连天上的星辰都隐去了光芒。夜风似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肆虐的时刻,划过脸庞时更加冷冽,像一把把钢刀向脑际砍来。
圆通在这样的夜风中又沉默地奔驰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放缓了马蹄,直到彻底顿住脚步。他仍僵硬着脊背,不敢回头去看,却也能够感觉到,背后浅浅一凉。
那一直从背后传过来的温暖,就这么蓦地就不见了。
他听到翻身上马的声音,他知道,曼头陀林终于还是选择与无谶共乘。
他忽然就想笑了。曼头陀林不是决定于自己私奔么?不过一天的功夫,连这场私奔都还没来得及结束,怎么竟像是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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