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

　　无谶不疾不徐地走在沟壑纵横的雅丹谷地上。夕阳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即使如此，他仍看不到身后的圆通的影子。
　　无谶不知是第几次顿住身形，无奈地回头去看了。
　　圆通远远地落在身后，低垂着头，一点一点往前挪，每一步都像有千钧重。
　　这哪里还是当日与他一起走出天竺的那个神勇武士？
　　无谶在心里叹了口气，求不得又放不下，爱别离苦果然折磨人！
　　仔细想来也是自己的错，是他一时错念来到楼兰，把圆通拖入了是非地，让他承受这些烦恼痛苦。所以，他也不忍心催促圆通快走。
　　也许，只要还留在楼兰，圆通心底就总还能残留一点温暖。
　　他放下行囊，静静地等候圆通挪过来。圆通一直低垂着头，直到看见一双脚在自己眼前，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苦涩地一笑，说：“天色不早，尽快赶路吧。”
　　话虽这么说，却又连连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楼兰的方向。
　　无谶平静地也回看了眼楼兰，道：“天色已晚，就在此地露宿吧，明日再走。”
　　圆通却摇头：“时辰尚早，天黑前可以早些走出这里，前面或许会有人家。”
　　他说的很有道理。这片雅丹谷地四周荒无人烟，那些被风侵蚀出的洞窟漏风透月，就算钻进去也不避寒。但是无谶却更固执地说：“就在这里吧。”
　　因为，这里还能隐约看见楼兰高高的城楼。
　　他知道圆通为什么急着要走出这片谷地，却也知道圆通的内心不想走出这片谷地。
　　他也忘了问问自己，是不是也不愿意走出这一片雅丹谷地。

　　这一夜，又像那一夜那样，星光满天。
　　无谶仰躺在地面上，默默看着曼头陀林提起过的那条“天河”。仔细看，天河两侧果然各有一颗亮星，是否就是曼头陀林所说的牵牛、织女星？
　　一年相逢一度。曼头陀林当时说得怅然，充满了对这对情侣的同情——她毕竟年幼，把一年看作是半辈子般久远、难捱。等她有了无谶的经历之后，不知会不会觉得一年能见一面也是极幸福的？也许她那时反而会艳羡这对天上的情侣。
　　无谶苦笑，但愿不会有这一天。他希望终曼头陀林一生说到牛郎织女故事时都只有懊恼，没有艳羡。
　　念头及此，他忽然一阵心惊：这岂是一个出家人该关心的事？
　　出家十年，他对外界早已无欲无求。心魔不起，外魔不生，却怎么今夜胡思乱想起这些来？就算是因为那神话太凄美，故事中的两人也不过两个看不开放不下自寻烦恼的红尘俗物而已，怎么竟会由此及彼地想那么多？
　　出家人，放下一切，对这个世界固然不该再有恨，也不该再有爱。
　　无谶忽然坐起，盘膝坐在地上开始打坐。
　　圆通本就和衣而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习武之人一向警醒，他稍稍一动就把圆通惊醒了。圆通一骨碌坐起来警觉地四处看看，又诧异地看他打坐禅定的模样。
　　风忽然就停了，一时间，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也就在这时，马蹄声才显得更清脆。
　　圆通倏忽一怔，立刻站起了身去看是哪里来的马蹄声。
　　风又呜呜咽咽地吹起。可即使风声如歌，却也遮不住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灿烂的星光把山道照得若隐若现，朦胧中，有一袭浅色的衣袍正映着星光迅速向他们奔来。
　　圆通倏然起身，一大步站到了无谶的身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遮住无谶，更警觉地注视着来人的方向。
　　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人匆匆赶夜路？莫不是冲他们来的？
　　惊疑之中，那一人一马已渐渐近了，转过一处阴影，已能看清马上人的衣着。那是一领淡灰色的长袍，顶上没有头发，淡青色的头皮在月光的映照下竟似还微微泛着月白的荧光。
　　很明显,来的是一个僧人。
　　虽是僧人，可他在马上的身姿却十分英挺，山道蜿蜒崎岖，天色又暗，可他纵马驰骋，辗转腾挪间却灵活自如，人与马竟如合为一体。这样好的骑术，纵然是楼兰军队中的将领也不多见，一个平日托钵静修的僧人怎会有这么好的骑术？
　　圆通与无谶几乎同时都想到这一层。圆通沉静地向无谶点点头，犹如说了一句“放心”，便伸手握紧了那根果着黄铜的短棒，横棒于胸，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无谶却忽然在他身后静静地说：“不必惊慌，那是空信。”
　　“空信？”圆通一怔，再向那人看去，暗夜中还是不能看清面容。他心中奇怪，无谶坐在自己的身后，怎么反倒能看清来人的面容？真的是空信么？
　　惊疑之间，马上的人又绕过好几个山包，坦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不远的空地上。
　　来人似乎直到此刻才看清前面的两个人影，立时紧收缰绳，□□白马一声清越的长嘶，两只前蹄高高立了起来，几乎与地面垂直，可马上的人却像是粘在鞍子上一般，仍坐的稳稳的，还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马颈，让白马平静下来。
　　马蹄高高落下，激起一片尘土。
　　尘土散尽之后，那人的脸庞清晰地展露在满天星光之下。
　　的确是空信！
　　圆通吃了一惊，既惊诧于无谶的未卜先知，更惊诧于空信的骑术竟这么好。虽然西域马多，可这种良马、烈马是一般人家供养不起的，是以，就算是在西域，马术好的也只是些贵胄子弟或军队将领，空信一介僧人，怎么有这么好的骑术？
　　他在暗自惊疑，空信却已跳下马迎过来，高声喊：“是无谶大师么？”
　　无谶在圆通的身后镇定地微笑：“空信师父，有何见教？”
　　空信走近了。黑暗中，他的眉眼一点点清朗起来。圆通仔细打量着他，不过是几日未见，他倒好像瘦了许多，脸色更有些青白，仿佛大病过一场的模样。
　　圆通心里冷哼，他自然知道这是自己的杰作，不过这也是他咎由自取。更何况，他自己的手臂何尝不是也还在隐隐作痛？
　　空信草草向无谶合十行了个礼，便抬起头来看向圆通。漆黑的眼睛略略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对圆通合十行了个礼，镇定地说：“公主请两位留步。”
　　无谶有点意外：“为什么？”
　　圆通默不作声。既然诀别时两人的无话可说，这时请他留步又能怎样？
　　空信却不理圆通的态度，一字一顿地回答：“她说她不去北魏了”。
　　“什么？”圆通眼睛一瞪，胸腔中的心也立刻猛跳起来，全身一下子绷紧了。
　　这意味着什么？曼头陀林不想去北魏当皇后了？
　　连无谶也有所动容，连忙问：“她想怎样？”
　　空信的脸在月光下苍白如纸，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圆通，却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她想跟你们走。”
　　“我们？”圆通不敢置信地喃喃重复，仿佛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要去敦煌，公主也要去敦煌么？”无谶冷静地问。
　　空信沉声说：“敦煌太守是公主的表哥，曾经许诺过，无论公主何时遇到危险必鼎力相助。公主愿与你们同去敦煌暂避。”
　　圆通仿佛直到这时还不敢相信空信的话，怔怔地反问：“暂避？然后呢？”
　　“你还不明白么？她要与你私奔！”空信终于忍耐不住吼了出来。
　　圆通被他吼得呆了，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还是不敢相信他的话。既不敢相信曼头陀林改变了主意，更不敢相信这番话居然是空信带来的！
　　他呆呆看着空信的脸，仿佛要从他脸上寻些蛛丝马迹出来好拆穿他的谎言。
　　空信的脸上却没有撒谎的蛛丝马迹，只有满脸的无奈和忧郁。他神情萧索，一双黑眼睛看似平静，但痛苦却像满溢的美酒般难以隐藏，正在一点点往外渗透。
　　圆通不禁有点心惊，如果空信是骗他入局，不该是有点紧张有点担心还有点小小的得意么？看他这又痛苦又无奈又决然的样子，难道竟是真的？
　　他这里惊疑不定不敢说话，身后的无谶却轻轻一叹：“她终于想明白了。”
　　圆通莫名其妙：“什么想明白了？”
　　无谶仍旧轻叹：“她原以为自己外可欺人、内可欺心。可真到了此刻却发现，她谁也欺不了。既然不能挥慧剑，便只有弃名缰了。”
　　圆通呆了呆，忽然想起当日在禅房里曼头陀林对自己说的话，猛的跳了起来。
　　不错，曼头陀林说什么要带着与自己的记忆到北魏去，其实她根本就做不到！
　　早上诀别时，曼头陀林虽然没有流泪，可她脸上的哀戚却绝不是假的。
　　自己今日的告别，她也伤心、也痛苦，就因为这样，她才终于发现自己没办法自欺欺人，这才找空信来截住他们。
　　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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