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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魈
圆通向她手指的地方看过去,眼前,仍旧是那一排排或圆或扁的木桩,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惊疑地转过脸来问:“什么黑气?”
“你没看到?”曼头陀林的声音几乎就是在尖叫,刺得圆通耳朵有一点疼。可他在转过眼睛看去,仍旧什么也没有。
曼头陀林美丽的脸更白了。她骇然看看圆通,又骇然扭脸看看那片墓地,脸上的五官渐渐扭曲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泼天的巨祸。
怎么可能?圆通怎么可能没看见?不是正有一股股的黑烟自那些胡杨木棺椁上袅袅升起么?原先还只是十几道,可是现在,已经有几十道了啊!那些黑烟越来越多,慢慢地升上半空,在众高僧的头顶上凝结。
这是什么样的骇人景象!
更骇骇人的是,难道……这一幕圆通竟看不见?那些法师们看不见?空信看不见?他们怎么一个个都无动于衷,难道……难道只有自己看得见?
自己为什么看得见?
仿佛头上有一座雪山在融化坍塌,一股股冰凉的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脊梁往下涌,让她的四肢瞬间变得冰凉。
似乎就连思绪也变得麻木了,只会直勾勾地瞪着眼前那凝聚地越来越粗壮的黑色烟柱,一动都不敢动,仿佛生怕自己的任何动作都会让那黑色的烟柱坍塌,砸到底下每一个高僧的头上。
谁知道那些烟柱砸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那烟柱下的不仅有楼兰的国师与高僧,还有来自于阗、龟兹等西域各国的高僧和来自天竺的无谶,如果有什么意外……
曼头陀林猛地向他们奔过去。
圆通在边上微微一怔,曼头陀林到底看到什么了?又为什么突然跑起来?也来不及多想,只跟在她身后往那里跑。可是,跑不了多久,前面的曼头陀林猛地又站住了,“呀——”的一声尖叫,直愣愣地抬起手,指着前方,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石像。
圆通吓坏了,一追上去就问:“到底怎么了?”
曼头陀林却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仍旧直愣愣地瞪着前方。
她的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无谶与空信,两个人相互看一眼,也一起跑过来。
空信率先跑到曼头陀林身边,一看到她呆滞的脸色就急了,怒目向圆通吼:“你把她怎么了?”
圆通很厌恶他这种态度,倒好像他才是曼头陀林理所当然的保护者一般。
曼头陀林却立刻像被他的声音叫回了魂,反手一把抓住空信的袖子,急切地转过脸来看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看到那团黑气了吗?”
“黑气?”空信也摸不清头脑,莫名其妙地重复。
“对啊!黑气!从那些棺椁上升起的黑气,刚才还只有十几道,现在已经有上百道了,它们已经汇聚在了一起,就停在那里,半空中,难道……难道你们都没看到么?”
曼头陀林说不清是急还是惶恐,几乎要哭出来。
空信更加惊讶。他的第一反应是曼头陀林又在捉弄他了,就像以往那样,拿恶作剧当做两人冷战时下台阶的法宝。可是仔细看看却又不像,她的眼睛里没有一点骗到人的得意,只有火一样的焦躁与担忧。
难道,她真的看到些什么?
空信也转回头去看,可是他的眼中,仍旧是什么也没有。
空信疑惑地看看圆通,小声问:“她是不是被晒到了?”
曼头陀林却火了,吼起来:“我没有晒糊涂,就在那里,黑气就在那里!你们看啊!快看啊!”
圆通和空信两人相互看看,忍不住一起小声说:“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曼头陀林再次尖锐地叫起来,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那是又急又怒还有一点不被人理解的委屈,她左看看右看看,几乎是在哭喊:“你们都不信我?真的,真有黑气,你们要信我,信我!”
圆通眼看曼头陀林急成这样,连忙不住口地说:“好好好,我信你!我信你!”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向空信打眼色。可是空信又去望望那平静如昔的古老墓地,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空信什么也没看到,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我信你!”
可曼头陀林却偏偏一直热切地看着他。眼看着他想说又没说,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彻底冒犯了她,她猛地甩开两人的手,指着两个人愤怒地大喊:“你们骗我!我知道你们不信!我知道你们以为我糊涂了!可是,我真的看到了!真的,我没有骗你们!”
“我信你!”一个冷静的声音忽然他们身旁响起。
三个人都是一惊,什么时候国师广额已经默默走到了他们的身旁?
广额身后那近百名高僧不知何时也都已站了起来,正在往这边凝望着。广额则慢慢走到了曼头陀林的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曼头陀林,你没有疯,我相信你,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广额平静地问。
在他低沉的声音中,曼头陀林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惊慌地又往广额身后看了一眼,害怕地说:“我看见,有很多黑烟从那些木桩子的底部开始升起,是从沙地里钻出来的。那些黑烟往上钻,往上钻,先是笼罩了整个木桩,然后还往上钻。不管风有多大,都吹不散它们。它们钻到半空中就停住了,然后慢慢靠近,慢慢的,所有细细的黑烟汇聚在了一起,现在已经变成很粗很粗的一大股了,就悬在那里,悬在半空中,不再继续往上,也没有散开,只是在聚在那里慢慢飘,飘着飘着,飘到哪里,哪里的黑烟就汇聚过来,变成更粗的一大股。啊!又有三股黑烟汇进去了!它们……它们简直就像是有灵魂,好像在等其他的黑烟钻出来,在一同加进来。它们……它们就停在那里,徘徊着不肯走……它们……怎么办?”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变得几乎不能辨认。
空信和圆通都努力跟着她的手往那方向看过去,却仍旧是阳光刺眼,什么也没有。可是,耳边听着曼头陀林那发抖的声音,两个人竟觉得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些诡异的黑烟一般。
到底是曼头陀林疯了,还是真有什么他们两看不见的东西?
几个高僧都围过来,面色沉重地看着广额。
其中一个来自龟兹的高僧皱着眉问:“难道传说是真的?”
另一个来自于阗的高僧皱眉说:“看来是真的。”
可另一个来自龟兹的却不相信:“都可还不到六百年了!”
一个来自焉耆的高僧却立刻接口说:“也有传说是五百年的。”
旁边另外两个楼兰的高僧也说:“曼头陀林一定不会看错。”
这些莫名其妙的对话,别说圆通了,连空信和曼头陀林都听得稀里糊涂。
“国师,怎么回事”空信急切地问道。
广额苦笑着看他一眼,轻轻说:“你也知道的,曼头陀林的身上流着楼兰先祖孔雀王后的血,她能看到一些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
空信一怔,他在楼兰这么多年,自然听过这说法,可亲眼碰上却还是第一次。
他怔怔地转脸看向曼头陀林:“你……真的看见?”
曼头陀林脸色惨白地看着他,点点头。
“她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圆通急切地问。
国师看了他一眼,又扫视了一眼众人,终于,苦涩地突出几个字:“一定是战魈!”
这几个字,犹如千钧重的巨石一下子砸落在众人面前,所有僧人们都不吭声了。
连无谶都面色一白。
圆通却还是奇怪:“战魈是什么?”
国师看看他,又看看同样一脸迷惘一脸好奇的曼头陀林和空信,叹道:“几百年前,汉武帝知道我们西域有三十六国,可是你们看看现在西域只剩下几国?而事实上,在更久远的过去,西域又何止三十六国?那时候,每一块绿洲都有一个小国。那时候的西域,戈壁没有现在这么广袤,戈壁中经常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绿洲。这些绿洲美丽、富饶,也就成为他们周边一个个强国争夺的目标。三千年来,西域的每一个戈壁、每一块草原上都经历了太多杀戮,每一块绿洲上都有数不清的冤魂。那时,佛法尚未传入西域,冤魂们没有机会聆听佛祖的轮音,身前的贪婪嗔怒,死后的执念怨恨都化不开,也散不去,只能在一块块绿洲上游荡,最后凝聚了一种特殊的鬼魅,叫做战魈。
后来,绿洲中的战魈开始到处肆虐。他们本就是战场上的冤魂所化,所以战魈嗜血,而且能预知尚未发生的大战,能闻到未来的血光。八百年前,每一个西域部落都在传说,如果战魈附在哪个部落的周围,这个部落就一定会灭绝。不是灭在战争中,就是全部死在瘟疫里。以前,塞种人被月氏人赶走之前发生过这样的事,粟特人被月氏人打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事。所有西域上所有古老的部族都知道,战魈的出现就是亡国的先兆。”
说到这里,国师抬手指了指小河旁那些棺椁,叹道:“贫僧也曾暗暗奇怪,为什么这里会有那么多棺椁,而且看样子,竟像是在同一时期内亡故的。仔细想来,棺椁中的人只怕就是死于战魈之手的。也正因如此,贫僧怕给楼兰乃至整个西域带来泼天巨祸,才力邀众位大师一起来这里超度亡灵。只希望那些战魈们听到佛陀的教诲,能够早些再入轮回,不再为祸世上。可是,听曼头陀林这么说,好像并不起作用。”
曼头陀林呆住了。
难怪昨晚她一说要与国师一同来小河墓地看众位高僧超度亡灵,国师就一口答应。不仅答应,还在王兄面前一力承担。原来,国师让自己同来是有深意,国师就是要借自己的眼睛看一看,小河墓地里有没有战魈。
现在,她的确看到了,那些黑烟,一定就是战魈了。
那怎么办?
她惶恐地连声音都在颤抖:“那怎么办?”
国师又转向那些战魈升起的方向,轻轻一叹:“如果那真的是战魈……”他慢慢转过头来,眼光深沉地落在曼头陀林的身上。
曼头陀林一呆:“我?”
国师沉沉地点点头。
圆通有些急了:“她一介弱女子,有什么办法?”
国师却不理他,眼睛仍定定地看着曼头陀林,轻声说:“孔雀王后之所以在楼兰受万民敬仰,是因为六百年前,是她彻底封印住了战魈。你是孔雀王后的后裔,你的鲜血,能够封印住这里的战魈!”
圆通顿时怒了,沉下脸来,手也不知不觉按住了腰间的刀,冷冷地问:“你要她的血?”
那只按住刀的手,却被另一只冰冷的小手按住了。
圆通愕然扭头,正看见曼头陀林一脸严肃地说:“好!”
广额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中满是赞许。
“我该怎么做?”曼头陀林强自镇定地问。
广额却微微笑了:“别紧张。这里的战魈只有你能看得见,可见还未成气候。我只需要你一点点血就够。”说着,他从头颈上取下一挂佛珠,摆到曼头陀林的面前,轻声说:“你把血涂在这些佛珠上就行了。”
曼头陀林微微一笑,随手拔下头发上的金簪,就朝自己的中指刺去。
“等一等!”广额却伸手阻止了她。
曼头陀林狐疑地抬头,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却看见广额苦笑着说:“这里共有108颗佛珠,你指尖上的一点血不够。”
说着,他的眼睛看向了曼头陀林的手腕。
曼头陀林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顺着他的目光,慢慢看向自己的手腕。
她左手的手腕上,仍旧带着一副华贵无比的天竺手钏。
看看这手钏,曼头陀林的脸色微微一白。她犹豫了片刻,可还是暂时放下了金簪,慢慢解开了那串手钏。
空信的心底忽然有些好奇。认识曼头陀林以来,从小到大,自己从未见她脱下过那些手钏。曼头陀林从来都是个不修边幅的公主,是个不知装扮自己的美人,为什么唯独对那繁重的手钏情有独钟?
几年前,他曾取笑过曼头陀林就是因为手钏太重才始终弹不好琴。可即使如此,曼头陀林也总是一言不发,似乎十分不愿意谈论起那繁重的手钏,那神情,倒好像手钏底下隐藏着许多秘密一般。
看她此刻的样子,难道手钏下真有秘密?
他简直有些紧张的看着曼头陀林一点点退下了手钏。
手钏下,是一段羊脂玉一般白皙柔嫩的手腕。
可是,手腕慢慢翻过来,一道殷红的伤疤却跃然跳入他的眼帘。
空信一怔,整个人都几乎一僵,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曼头陀林。
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手腕上怎么会有一道伤疤?
“怎么弄的?”空信还未来得及问,耳旁,已经响起了圆通焦急的声音。
曼头陀林抬头看看他,苦笑一下,却没说话。
“还痛么?”圆通的声音里更掺杂进了几分痛苦。
曼头陀林却笑了:“真傻!这是小时候的伤疤了,现在怎么还会痛呢?”
她的笑云淡风轻。
也许旁人都只看到了她笑容里的云淡风轻,唯独空信却看到,这笑容的最后,还有一抹落寞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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