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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
这几日空信也听说曼头陀林被被困在宫里学铸铁。他虽然身在伽蓝寺里,念经看书之余却也常会想象着曼头陀林挥汗如雨打铁的模样。
——一想到就要笑,就像真看到曼头陀林的狼狈一般。
果然,不过是二十多天不见,曼头陀林再出现在他面前时竟有些瘦了。
虽说瘦了气色倒好,一张脸红扑扑的。
“哟,你也被炉子烤红了!”他忍不住打趣她。
曼头陀林嘟起了嘴,气哼哼地瞪他一眼:“你倒在禅房里清静,我这些天都快累死了!”
空信笑着给她倒了杯茶:“喝点茶去去火!明天好再接再厉打铁!——对了,我的戒刀卷刃了,明日你帮我打把新的吧!”
一句话,又惹得曼头陀林连声哀嚎。嚎了两声,却发现空信早已掩上了双耳,气得伸手过去扒开他的双手吼:“空信,快想个办法救我!”
空信冷笑:“不是说就算那北魏太子是聋是哑是瘸是瞎甚至是疯子傻子,你都要去当他的皇后么?这么点苦都吃不了?”
曼头陀林一下子就泄了气,低下头来,半晌才嗫嚅着说:“那种话你也信?那都是说给我王兄听的!”
“什么?”空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曼头陀林苦笑一声,抬起头来,娇憨地嚷:“那都是说给我王兄听让他高兴的!我怎么可能真心想去平城当皇后?”
空信诧异了:“他是你王兄,你有什么话不好跟他开诚布公地说?当面说的那么义正言辞,背后跑到我这里来鬼哭狼嚎的,有什么用?”
曼头陀林深深看他一眼,却苦笑了,摇摇头,叹道:“你到底不是生长在帝王家!我怎么可能向国王陛下开诚布公?”
空信却摇头:“他是国王,可也是你亲哥哥啊!”
曼头陀林却冷冷一笑:“半亲的而已!”
空信语塞了在楼兰这么多年,他自然已经知道,楼兰王呼屠与曼头陀林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他轻轻摇摇头,郑重地说:“即使如此,你也仍是陛下王唯一的妹妹啊!你先对他心怀芥蒂,他又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意?”
曼头陀林看着他,却又苦笑了。
“八年前母后的事,那天我还没向你说完。”曼头陀林忽然说。
空信一怔,八年前还发生了些什么事?
曼头陀林看着他的脸,渐渐显出了淡淡的悲哀,轻声说:“举火的那天,我的索勒哥哥来了。”
“索勒?”空信一怔:“敦煌世子索勒?”
曼头陀林点点头:“索勒哥哥是我姑母的儿子。原先只见过他一次,印象并不是很深。却没有想到,那一天,他白衣白马,带着一大队人马,像一朵祥云一般趁风飘来,头上的束发金冠在闪闪发亮。”
曼头陀林的眼睛里,渐渐闪出了兴奋的光芒。
“他跳下马,用汉人的礼仪向着柴堆上的父王母后连磕了三个头,口中却用佉卢语高喊:‘索勒拜别舅父!’拜完起身,却冷冷地看着王兄,怒道:‘你居然逼迫舅母殉葬!’
王兄心里虽不高兴,看碍着他敦煌世子的身份不好翻脸,忍着怒气淡淡回答:‘你误会了,母后是自愿的。’
‘不可能!’索勒哥哥却指着我高喊,‘曼头陀林才九岁,舅母怎么可能抛下她去殉葬?’
他虽然是长袖薄带的文人打扮,那通身威严却与顶盔冠甲的将军一般无二,眉宇间自然勃发出一股英武之气,不需声嘶力竭地高喊,这一问竟也不怒自威。王兄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可看看他身后近百名甲胄鲜明的护卫,还是不忍发作,说:’楼兰自有楼兰的风俗,表弟你是汉人不会懂的!你看这里这么多使臣,谁觉得不妥了?‘
这时候,那个焉耆的王子笑着出来替王兄辩解说:‘王后是你的舅母,更是我的姑母,我们应该一同为她祝祷庆贺才是。’
索勒哥哥眉毛一挑,厉声反驳:‘这么残忍的仪式你们也庆贺?’
他的指责义正言辞,可这个时候,龟兹的使者却说:‘索勒世子有所不知,这叫萨蒂,是天竺传来的风俗。天竺乃佛祖居住的圣地,那里的规矩就是佛祖的规矩。世人无不以生子为乐,可佛家视‘生’与老、病、死一样,都是苦。相反,世人以死为苦,可是王后陛下若能浴火涅槃、往生极乐,回望我们这些在俗世的人反而是在受苦呢!’
索勒哥哥是读四书长大的,不通佛理,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搬出佛理来与自己论辩,那些道理他只觉得似通非通,却又找不到什么理据来反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完全阻止不了母后的死。
母后死后,他蹲下身字,看着我的眼睛,轻轻说:‘表哥本想救你和你的母后,可惜……我没做到!’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表哥是想帮我。我也知道表哥尽力了。’
索勒哥哥看着我,沉吟了半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轻轻对我说:‘曼头陀林,以后你要记住,呼屠只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不是你的父王,你明白么?’
我当时很糊涂,迷惘地看着他,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索勒哥哥看着我的眼睛,轻轻说:‘你的父王可以什么都满足你,就算你惹他生气,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也就没事了。可你王兄不一样,他不可能像父王母后那样娇宠你,你若再像以往那样任性,把他开罪狠了,他甚至有可能会杀掉你,就像杀掉你母后。’
我吃惊地低声叫起来:‘杀掉母后?’
‘是的。’他匆匆说。‘我相信你母后一定不是自己要殉葬的。一定是呼屠为了自己在楼兰至尊无上的位置才逼迫舅母自焚。舅母一死,整个楼兰再无可以制衡他的力量,他也就可以利用你的婚事来缔结他要的同盟。明白么?’
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茫然看着他,不点头,也不会摇头,心中只是在想,是真的么?母后自焚,真的是被王兄逼的吗?
索勒哥哥却捂住了我的嘴,说:‘以后你一个人在宫里,表哥照顾不了你,你要记住,不能惹怒你王兄,更不能对他说真心话。以后,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要说他爱听的话,他想听的话,只有这样,你才能平平安安在宫里长大。明白么?’”
说到这里,曼头陀林讥讽地看了空信一眼,笑着问:“明白了么?”
她的脸上虽然在笑,眼睛里却几乎是在哭。
“如果我告诉王兄我不想去平城当什么皇后,我现在还能出得来么?那天宴席上我一不留神冲撞了他,闯出那么大的祸来,他现在心里还不知有多恨我呢,我再说不想去北魏完婚?”曼头陀林惨然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他绝对会把我塞进马车送到平城去!”
空信比她还黯然。曼头陀林说的不错,世人眼中金尊玉贵的公主,最有其不能为外人道的痛苦。
他看着曼头陀林,试探着问:“那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去平城?”
曼头陀林暼他一眼,叹了口气,轻声说:“我想不想又有什么用?我能不去么?你有办法让我不去么?”
她的脸煞白,仿佛在这说话间就已经看见了自己拿惨淡的将来。
空信沉默了,慢慢垂下了头。
曼头陀林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忽然问:“空信,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去平城好不好?”
空信一怔,惊疑地抬头看她。
曼头陀林却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平静地说:“法显大师不是说准备回中原了么,干脆,你陪我一起去平城好不好?”
她的口气一点也不急切,甚至都不是征询意见,她只是平平静静地说,仿佛就已经笃定了,他必然会回答一个字:“好!”
如果有空信陪她一起去,那遥远的地方也就没那么孤独、那么可怕了。
空信看着她,忽然又慧黠地一笑:“有皇后娘娘庇佑,当然是好……问题是,你真能当得了皇后么?听说你到现在都没学会铸金人呢!”
曼头陀林满腹的沉重忽然又被他给逗的“噗嗤”笑了,刚笑了两声,又开始哀嚎似地喊起来:“你们魏国人是怎么回事?凭什么要皇后手铸金人?铸不成怎么办?你们皇帝还悔婚不成?”
空信又像往常那样高深莫测地浅笑,在一边品着茶,半晌才悠然道:“真想让人成为皇后,又怎么会铸不成呢?”
曼头陀林的眼珠子一转,立刻领悟了话里玄机,几乎立刻跳起来,骇然看着他,“……他们……他们这是要骗天啊!”
“骗天?你几时听见上天真的说过话?他们要骗的不过是人,是全天下的人!”空信冷笑着说
曼头陀林愕然看着空信,他在这一刻严肃的样子,真与往日的他判若两人。
“难道……连神谕都是假的?”她的心开始砰砰砰狂跳起来。
空信看她一眼,神色倒缓和了许多,苦笑着说:“什么神谕天启,祥瑞灵符,还不都是人做出来的?还记得‘河伯娶妇’的故事么?”
曼头陀林怔怔看着他。八年前罗布泊前的那一夜,她从未告诉过空信。是空信错了,还是……那也不过是一场骗局?
“难道……他们是……骗我的?”这个念头让她浑身起了一阵寒战,怔怔地自言自语。
空信却听见了她这句低低的呢喃,轻轻一叹,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同情。
“皇宫里的事有多少是真的?一个女人孤身走进皇宫,铸得成铸不成哪里还能由自己说了算?想让你当皇后,你连手都不用抬也能铸成;不想让你当皇后,就算你手艺精湛也一样铸不成。”
曼头陀林的脸都被他说白了。半晌,才看着他,茫然问:“……这么说我这些日子的苦都白受了!”
空信冷笑着点点头。
曼头陀林立刻又开始哀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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