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繁露

　　我俯下身注视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一种钝钝的疼痛感。他借着饮酒抬头，避过了我的目光。
　　我干脆蹲了下来。“你说你这到底是何必呢？你是王爷，又有疼爱你的皇兄，你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意愿而活。先前听说你的种种行径我并不觉得不耻，毕竟人生是自己的，无关紧要的人如何想，以上天赋予你的资本你就是拥有置之不理的权力。旁的人要清高要崇高要以蚍蜉之身怀天下以为己任就让他们清高去崇高去怀天下去，又与你我何干呐？我以为我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没想到啊，你这样做不仅不是追求真我，反而是秽乱本性，愚蠢到用近乎自虐的残忍方式去伤害伤害你的人……怎么，这会儿又舍得看我了，你那是什么眼神，你敢说你不傻？”我翻了个白眼，咧开嘴露出暗含残酷的笑容：“既然娶她让你这么痛苦，当初何必娶她？不过现在后悔也不算晚，休了她算了！”
　　他病得太久病根太深，正话反说，堵堵他，或许能刺激他重新审视审视自己的情感。可是，我没料到，他只一句话就彻底扭转了局面。
　　澹台明翼抬眼看来，目光里带有因被侵犯和被揭露而生的愤怒，他冷冷而嘲讽地一笑：“休了她？那谁能做我的王妃？你，吗？”
　　那句被他故意顿了顿加重了力道的“你，吗？”聚集了他全部的反击力度，直挺挺地朝着因太过出人意表而失去应有应对能力甚至连惯用以防卫的伪装也瞬间松懈剥落的我掷来，正中红心。疼，真疼，在这样有效的攻击下，我再也没法把以「唯恐天下不乱」和「不再是我一个人我要负起责任来」这两种明明自相矛盾却自以为合情合理的借口来掩饰我近来种种出格行为的傻×心理狡辩作我看不出理不清自己的心意了。
　　我竟是喜欢他的？
　　微妙的羞耻感随着这捅破窗户纸的一击瞬间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又带着微微的燥热，略有刺痛感。最初的震惊过后，如同退了麻药的躯体，清醒的大脑立刻感到了层层深入的羞耻和懊恼——我怎么可能在喜欢着莫染的同时又喜欢上澹台明翼？难道我之前感到的对莫染的喜欢是不真实的？还是我果真，三心二意，水性杨花了？我惊惧得后退了半步。不，永远不可能！见多了的丑陋言行、腐旧古板的训诫规章，即使明知无能为力再是习以为常心中的嗤之以鼻亦是改变不了的了。一个人是有多无能和可悲才能犯上他最最痛恨的错事？！
　　我恼羞成怒地逼近一步，重新俯身到可以直视他眼睛的位置，我深有自知之明，不用看都知道，此时我眼里流窜的凶光配上高高扬起故作无谓的唇角是多么的诡异。可是，无法。“哟嗬，咱北齐最尊贵的翼王殿下在坐拥娇妻，独霸美人，尽享齐人之福的同时犹不满足，竟然打起远道而来为质的大元公主的主意来了？看翼王殿下如此潇洒多金，本公主甚是满意，只要翼王殿下一点头，本公主明日便搬进这翼王府随夫君一道排除‘异己’可好？”这“异己”一词随着我几乎烧掉理智的怒火被叱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力度，喷得他一张酒渍未干的如玉俊颜上又是一片飞珠溅玉。
　　不等他从那片存在感十足的飞珠溅玉中反应过来，我又勾起一个杀伐决断果决从容的尖锐微笑：“夫君放心，您的仇敌就是妾身的仇敌，让您不顺眼的人妾身就让她到死都顺不了气！我们夫妻双剑合璧，必能天下无敌！”我呸，是双“贱”合璧才对！
　　大概是因为我们翼王殿下投怀送抱自荐枕席没少见，却难得遇上我这么个言辞粗浅露骨已然登峰造极的，即使怒意蓄势待发仍是一不留神就被诧异抢了先。看来还是我的段数更胜一筹！
　　然片刻的怔忪过后，发飙无可避免。澹台明翼脸色瞬间青黑，怒视着我，将手里还剩大半的酒坛狠狠甩向座前的矮桌。矮桌面窄，绝大多数的碎片不堪桌面的反作用力齐齐往外飞落，砸在我脚边。琼浆随之再次灌湿了我还蓄着酒水的鞋袜。酒坛里的酒还未及暖过，在这样靠近年末的节气里，即使烧着满满的地暖，脚上的寒意还是让我打了个寒噤。
　　他却视而不见地，张开嘴似要放狠话——是了，谁不会被戳中软肋的刺痛愤怒遮住眼眸，只顾仓皇出击？我不也是一样？所以没什么好不满的，我只暗暗做好应对狂风暴雨的准备。一触即发之境，忽一声低沉而急促的叫唤令情况急转直下：“王爷，王妃晕倒了！”
　　愕然中只觉得这声音似熟非熟，一回想竟是管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已让人感到事情的严重。再一看澹台明翼，已不复怒意，满脸尽是凝重之色，眉宇间更是一片纠结，暗沉的眼眸中眸色有些复杂。
　　怒气和紧张不知怎么就消散了不少，我略带小心地问道：“不去看看么？”他没有看我，微垂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神。
　　管家却出乎意料地着了急，失了他万年不变的淡定：“王爷快去看看吧！”虽他这般是为失礼，澹台明翼却因此再顾不上其他，起身出了门。
　　看着跨过门槛时差点摔倒的某人，我瞥了瞥嘴，他明明就是担心的嘛！
　　我跟在后面一路向上次所见的那片梅林走去，暗自点头，怪不得！见着那半隐梅间的独院上悬着的黝黑匾额，藏青的小篆写着的“幽居阁”三字不由一惊。这究竟是王妃气极的反攻还是心死的宣言啊？
　　容不得我多想，因为一进这院子，慌乱、悲戚和冷寂便如周遭密实的风一般立时缠住了所有的神经，只觉得生冷。
　　屋内一片忙乱，澹台明翼没有进去，只听他语气严厉地问管家：“这是怎么了？大夫来了吗？”
　　管家道：“窦太医正在给王妃把脉。一刻钟前芸香进屋服侍王妃午睡，却见王妃已经睡下，王妃做事自有规矩，今日如此反常，面色又不好，芸香去叫，却叫不醒，连忙去请了太医来。太医来时王妃的脸色都发青了，属下这才叫了王爷来。”
　　“脸都青了？！”澹台明翼闻言眉眼俱沉，抬腿就要往屋内走。管家连忙止住他，劝道：“王爷稍安勿躁，窦太医诊脉最忌亲友在场，王爷忘了吗？”
　　“什么破规矩，简直没人性！没听说她脸都青了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拿什么赔？！”澹台明翼急吼道，神色尖利得令我有些错愕。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幼稚而蛮不讲理的澹台明翼，哪有半分骄傲优雅甚至往日惯常表现的那般我行我素的影子？
　　“越是医术高超的大夫越是有这样那样的怪癖，这话不是王爷自己说的吗？况且芸香说窦太医见了王妃并无异色，应是无大碍的，王爷先别自乱了阵脚！”管家拦着他，语气急促地跟他讲道理。
　　他像被惊醒了一般，连声叫道：“芸香，对，芸香，芸香呢？叫她来见我！”不用想，这芸香定然是王妃身边的贴身大丫头，既然是大丫头这时候肯定在王妃身边守着，他这不是添乱吗？虽然为难，为了稳定王爷的情绪，管家还是叫人把芸香替了出来。
　　耳边芸香说着与管家所述并无二致的话，我静静地看着面带急色的澹台明翼，忽然明白了他眼里那抹令人不解而且越来越深重的情绪是什么。是恐惧！我以为绝无可能出现在天不怕地不怕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翼王身上的恐惧！想起初来北齐打听到的那些流言，虽不可尽信，如今看来也所差无几了。他可以因为一个人自甘堕落，可以因为一个人变幼稚，可以因为一个人恐惧，他怕是爱惨了这个人吧。可即使如此，那份爱意却如同这恐惧仍为挣扎之色所掩藏一般不见天日，骗不了旁人却独独令当局的这二人深困其中。岂不痛哉？
　　芸香又说了些王妃往日日常的起居，澹台明翼愧色悔意愈浓。屋里出来了个丫头，他立马上前询问。丫头禀报说，王妃积郁成疾，浊气堵了五脏，窦太医要给王妃施以针灸舒经活血，以确保性命无虞。
　　是为“确保”而非单独一个“保”则是说明了王妃虽健康状况堪忧却不至危及性命，太医表意明确丫头咬字清晰，澹台明翼闻言却双目爆红，一把拽过弱不禁风的丫头，恶狠狠吼道：“以保性命无虞？窦怀准竟敢说以保性命无虞？！兰曦要是出了事，我要整个太医院陪葬！”
　　真该拿面镜子让他自己照照，看看他还能凭什么嘴硬说不在乎！看着这样的他，心中恨铁不成钢的情感和心疼搅成一团，将原先那股微末的涩然挤得早已无处容身。王妃此病是因常年压抑郁气而起，前些日子更是因澹台明翼恶劣的故技重施而加重，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既然这二人皆是痴心一片且又有心悔改却死活不肯先一步撂下脸子说破，那么就让我来踢这临门一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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