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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 7
段七
說來,他和那人沒再仔細商談他出國的事。他打算去,那人沒反對;他說漫遊申請,那人隔日問清他將去的國度、他需不需要上網,在他下班接他回家時那人說:「都申辦好了。」
接下來的日子,那人似乎有忙不完的任務,他也不得閒。忙著監工、盯出版,還有跟定禪天派來的顧問討論素食西點製造與存放等瑣碎繁雜的種種。
雖言粥米花生配古書善本頗有一方情韻,但熙來人往的觀光客群總不乏難以品味靜心之趣的人。尤其正午時段,大人肝火旺耐力缺、小孩精力盛不服管,粥湯羹宴委實費時又易打破碗盤、沾染衣物、濺髒書報。
捨不得紫米薏仁粥的好滋味,又不願文字經書沾上食渣,他委託定禪天的顧問設計墨品書樣的奶蛋素餅乾糕點,另外還把茶米小吃的時段移至午後供膳,下午茶時段人潮行跡氣氛優閒,留下品嚐羹食茶飲的客人多半亦有在此啃書磨時間的閒情逸致,行止從容,極少失手將食物潑灑到書頁上。總算兩全其美。
善法天子交給他的那疊照片還躺在原本的牛皮紙袋、收在他房間牆邊掀合式寫字櫃裡。他想給自己空下一個能靜心的時間,手作一本相簿將之好好收藏,但又拖延著沒去找自己順眼的素材。
手指滑過的書脊數量太過豐盛,使他有種成書之後的失落:文頁所載的字句或許不曾消亡,紙脊書皮卻是出生便註定凋萎破碎。他推遲手作書的計畫,多少和他這種失落的心得有關。
語言圖像等有限的符號,承載了感情與歷程的澎湃生命力的同時,符號也必然因自身侷限短暫的無法對等,而走向支離消逝吧?
他沒有符號生命、泛靈論存在的信仰,純粹因浸淫書海久了,偶然堆積的感觸形成如此簡單的疑問與結論而已。
文以載道,道卻無窮無盡;文以示情,情卻穿透紙背。莫說印刷出來的字句,就算人類日日所用的精巧語言,在面對所謂真實、所謂悸動、所謂情深,亦湵〉秒y以準確呈現之所謂。
如同他無法透過話筒將自己的感觸想法傳達給期待他說話的那人一般,只因他知道那人深深的期待著。他無法用生活瑣事去堆疊他們之間的溝通,無關那人的舉措,是他過不去他自己心裡的坎。
他不記得今世頭幾年的日子,也不記得一蓮托生抱著他讓善法天子拍照的過往。記得的,是他努力維持平凡以求生活安穩的求學生涯。
他記得自己側揹書包,騎著腳踏車,日復一日在往返學校住處的道路穿梭,日先照的後山鄉間,道路不甚平穩。穿梭在農用、家用的車輛間,偶爾他騎的腳踏車輪胎壓上不穩的路面,車頭把手震動幾欲偏離。
不同於前世飛簷走壁輕功來去,這世平淡單純的一介凡人,份外容易感受到自己的無力與渺小。
他曾回應玄蓮的邀約,坐著長長的火車再換上公車擠趕著去參看濱海火燒王船。剛下了車,幾乎是黑壓壓一片人潮箝著他往最熱鬧的地方前進,紛擾齊噪的聲響掩去他的聲音與嘆息。王船將燃那刻,他屏氣凝神,用最慎重的心情迎接引火剎那間燃放金紅閃動的存在。
那瞬間,他眼中映出一道人影。他碰不著、喚不到,絕望噬心的感觸一如黑蓮枯望桀驁的魔自散記憶,放下與劍雪、與鳩槃的一切過往。
船身傾頹之時,他彷彿看到曼陀羅隨風而散、落入恆河。萬般絢麗,不過一瞬。執手千年,淚眼婆娑。
他學會:不求多,不求得,只求那人尋得自我,此生安好。
若相逢註定悲涼。那麼,不再相見,將會是他的一種希望。
此念在心,日日年年。
他將此心思,連同圓教村滂沱的大雨、九峰蓮滫泛金的佛印,甚至久遠到幾乎記不清的白雪紅梅,通通納入心底,任之疊蘊積藏,再不輕易流露。
撫育他的一蓮托生只對他說,「進,是一種難。退,也是一種難。為難難為,進退不若順心適性。活在當下,最難最易。」
他知道這是一蓮托生信任他,同時也是提點他:此生此世,放下提起,只有他自己能決定。
尊親師長在眼前,修為參禪仍始於自己足下。只有自己,沒有旁人。
有時候,這種孤獨的感知會牽著他回到還未遇見一劍封禪、還仍茫然於天地間的心情。而這種心情,真真切切提醒著那人對他而言是如此重要。也因著這緣故,他對一直照顧著他的一蓮托生、玄蓮帶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愧對。他隱隱約約知道,若非為著再渡他一世,一蓮托生原本可攀著學術生涯走向教授之職;若非為了照應他,玄蓮大可以盡情投身戰地記者的志業。
感念他們對他的付出,同時也擔負了內心不再輕言自在的重量。他想,或許凡人之路總會如此這般,擔負著、失去著、無能為力著。他走過太多身分,魔、魔胎、脫生晶蓮。這一世成為凡夫血肉,多少應了他淡看人世的冀望。
宿命生死牽引交疊的情與義,惦著,念著,他本以為自己終究倦了。
埋藏了悠遠的生生世世,嫻靜澹遠,可做一種藥,治他歲歲夜夜掛在胸口的憶殤。
良藥久服終緩症,他原以為這世自己可以這樣的過下去。
直到那日偶遇故人,對視的目光倏忽翻倒他鎖在心底積蘊的思量,漫延綿長竟幾乎遏止不住。他極力收斂心神,逃離般退開,卻忘了自己根本做不到絕情斷義。
那人跟隨著他的步伐走進他的家,氣息行止像極封禪和他那世往復彼此居處;也像更遠的前世,不急不緩的吞佛童子始終不曾讓鳩槃獨行蒼茫風雪間。
他的心,亂了。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拒絕那人提出同居的提議,亦不清楚若真要拒絕,自己該用何種身份立場去拒絕。
前世牽扯綿密如網,今生又豈能一刀果決?
說他優柔也好,論他有情亦可。那時的他,只知道自己再沒有逃避的力氣。
然而,他卻不知該如何重拾他們兩人的關係。
從最早最早嗎?
鳩槃不馴,吞佛異端。沒有輪迴的魔生真相浮現,他選擇遠走尋機,那人執於貫徹覆世,分道揚鑣。
從雙邪相遇又再逢嗎?
劍邪孤傲,人邪狂放。一場意外連起他們的生死交情,亦推引魔劫亂世的命啐X輪。
從吞佛叛變,晶蓮歸無嗎?一者終得自由未來,一者如願輪迴自在。
那人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那人。
終是,怎麼也開不了口的擦肩與錯過。
他以為自己能夠做到不後悔。心口難忍的隱痛說的是遠比後悔兩字更難嚥下的無盡苦澀。他明白凡人心中無法自在的感受從何而來了,因為知自己、知對方,更知自己或不值得對方如此為自己。
『般不般配』形容得粗湥嬲乃剂浚穷娨鈱Ψ胶i熖炜铡⒉挥脿奚呐乱稽c點。若情深能無擔荷,該有多自在與親和?
他擔荷著對那人的情,也知道,那人亦如是。
豪雨肆無忌憚傾倒的天色,總讓他靜不下心。雜鳴入耳,像隱雷藏著劍鳴,像火船傾倒時眾人的驚呼。
這一世,他害怕他們恨相逢。
會不會,情到深處,終究孤獨?
他跟那人提到分開,那人靜默了許久許久,起身離開。再回來時,酒氣濃得發嗆。他不知道怎麼辦,只知無論如何不能放下就走。他留下,陪著。
隔日醒來,那人熟睡的面容如此安祥,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回憶感覺心緒擔憂揉成一團,剪不斷。
他渾渾噩噩度過接下來的日子,連冷氣團南下出門要添衣物都給忘了。一如以往的長袖棉衫加一件大衣套著,出門工作下班採買。直到自己發燒倒下。
他記得,那人推開他的房門,喚他的名字,摸他的頭,為他套上衣物,抱起他邁出家門。
回程的經過,慢慢舒緩的身體讓他有餘裕思考許多,那人跟他說了一些上世的過往,他聽著,心情好似有什麼在他還不清楚的癥結打轉。他還沒辦法適應這種感覺,需要一個人靜靜,否則滿溢胸口的未知情緒將會潰堤。
潑落在身上的涼水似雨,令他得已慢慢拾綴散落的心緒,胸口不再發疼,別有另一種甜澀交雜,極欲難忍,那人卻在此時低聲叫喚他的名。他回眸,凝視對方深沉又炙熱的雙瞳,第一次坦露他壓抑已久的歉意。
那人走近他眼前,給了他一道此生不忘的長吻。
他閉上雙眼,從那人的唇感受到那人複雜又心痛的思緒。
再一次,他不知如何是好。
想陪伴,卻不願以一個曖昧難解的吻為開始。
他發現自己最痛苦的癥結不是不了解彼此。而是,他們之間流淌的情感,何時才能再處於同樣的音調,自然而然笛音共鳴?
那夜,那人徹夜未歸。他睡得極不安穩。
醒時,發現廚房電鍋裡溫著一碗熱粥,他將之端出,陶碗細緻的紋理傳來微燙的溫度,從指尖暖到全身。
善法天子邀他與一步蓮華同去國外的提議,他想拒絕與想接受的意願本佔一半一半。博覽廣見識,原就是他的志趣;唯,即導師想讓他重新思考他和那人的關係的意圖絲毫不遮掩,令他遲疑。
分離得遠了,又怎能找到共鳴的起點?
細細考量,他想,讓那人知道可以連絡上他,或許不失為兩全其美的方法?
才想著,便去做了。他沒跟載他回程的善法天子說明繞去電信公司的理由,申辦櫃檯的小姐跟他解釋需要號碼申請人親自辦理,他禮貌道謝。
回到家後,上網查了一下時區、日光節約時間的算法,他沒出過國,但時間再怎麼算也不至於誤差超過一小時。
之前赦生跟他提過手機上網傳照片的功能,他翻出那人送他手機時連同的盒裝,打開抽出說明書,慢慢看慢慢試。
那人回來的時候,他聽到聲響抬起頭,牆上的時鐘指針指著十二點,稍微心算時區,他將去的地方應是下午四點。
他起身走出房間,和那人談起將要出國的事。
對於他的話語,那人回應的不多。
他說,他可以接電話。
那人沒有說自己是否會打電話給他,只是靜默半晌,才向他緩緩走近,環抱住他的身軀。
他呆愣好一會,反思自己說過的話,才悟明那人靜默時流轉的心情。
語言,在兩顆心交流時,真的單薄得好無力啊…
他枕著那人的肩,輕輕嘆息。
我心裡有你。
他用身體的溫度,如此向那人低喃輕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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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一下,此系列文章會隨著章節變動陳述視角:
單數段(段一、段三…以此類推)中的他為「劍雪無名」,「那人」為吞佛童子。
雙數段(段二、段四…以此類推)中的他為「吞佛童子」,「那人」為劍雪無名。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