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的坑坑

　　何必走近院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他从黎城回来，赶了三天的路，风尘仆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跑到了西苑。

　　昨日又是一月的十五。他日以继夜地赶路，却还是没能来得及在昨晚之前赶回来。

　　小筑见到他，微微福了福身，就退到了侧屋。他朝小筑点点头，掀了帘子，只见床榻上的少女蜷缩成一团。她身上盖着厚厚一层棉被，眉头皱着，脸色已经是惨白，唇色全无。

　　房内点着助眠的檀香，平和的香从香炉中袅袅飘出，整个房间，沉寂而单调。而窗子外六七月的蝉鸣声便清晰可闻。

　　他的指尖刚刚触及她的脸，她便睁开眼，见到是他，微微一笑，眼底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喜悦：“哥，你回来了。”

　　他笑着颔首，揉揉她的长发，道：“还带了你最喜欢吃的杏花糕。”

　　“哦~是黎城百里镇那家的？”

　　“等会儿吃过朝食，再让小筑拿给你尝尝。”

　　“知道了。”她甜甜一笑，忍不住撒娇，“哥，你一回来就吵醒我了。快点去你自己的院子了，我还要睡觉呢。”

　　他轻轻一掐她的脸颊，语气却是佯怒：“好啊，坏丫头，赶起自己的哥哥来了。”

　　她便钻进被窝里，露出紧紧闭着的双眼，闷在被子里道：“我已经睡着了。”

　　他失笑，宠溺地抚平她的眉角，低声道：“果儿，对不起，昨夜没能赶回来。”

　　她便一声不吭，只当自己是真真睡着了。

　　他的微笑到底还是僵在了脸上，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何果半睁开眼，见着他清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而徒余那一份淡淡的疲倦。她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那眸色浅浅，嘴角微抿的样子是和他一模一样的。

　　估摸着他真的走远了，才叫唤小筑：“小筑~快点把哥哥给我带的杏花糕拿来。”

　　小筑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托盘，道：“我就知道你在装睡骗公子。不过，要吃杏花糕可以，但是，你要先把这碗燕窝吃掉。”

　　何果便垮下肩膀，有气无力地道：“知道了。”

　　过了午时，日头正盛，何果知道，小筑一定是不会让她出了西苑的。她便只能去西苑的荷花池边坐上一坐。

　　小筑在她的身边，给她扇着扇子，一搭一搭的。

　　何果则是往那荷花池里一粒一粒地扔着鱼食，小筑看的哈欠连天，问道：“小姐，你这不是折腾池子里的鱼，就是在折腾我……”

　　“嘻嘻。”何果一笑，“五年前你就这么同我说，说了整整五年了。我都没嫌你折腾我啊。”

　　小筑嘟着嘴，低声抱怨道：“可是，夫人没有进门前，你只不过是喂半个时辰的鱼，便去东苑找公子了，可现在，你一喂就是喂上半天的功夫。”

　　何果笑着，手里继续一粒粒地扔鱼食。

　　小筑见她这副样子，眼底一涩，偏开了目光，就听何果道：“小筑啊，你终于知道把我禁足了，是多么的惨无人道啊。不然，我们去南苑的花园走走？”

　　小筑最是见不得她这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满地道：“你还说南苑？！上一次你在南苑跌进了池子里，受了风寒，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公子就在你的床前，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整整半个月，平素像块玉的人，那时就成了寒冰一样，跟谁也不说话，看人的眼神都是冰渣滓。”

　　何果嘟着嘴，像极了撒骄道：“好嘛，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小筑一急，便跳脚了，道，“小姐，你知道的，我只是……只是为你不平罢了！自打夫人进门，公子便甚少来看你的。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的。”

　　“小筑。”何果喝止了她。

　　小筑嘴巴一瘪，她还没来何家庄前，便听人说过何家的这位小姐。

　　听说小姐这病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大夫都说活不过十岁的，何况在小姐很小的时候，老爷夫人就去世了。

　　可事实证明，她活的好好的。而且还忒喜欢折腾人——这一点，却是小筑自个儿的心得。

　　不过，当年何果才三岁，而何必只有十七八岁，能将何果拉扯这么大，用上那般金贵的药材，何必个人的才能不必说了，疼何果那必然是疼到心尖尖上了。再则，没这桩理由，凭借何必这般人才相貌，哪里会一直拖到二十九岁才成亲？

　　何果道：“不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只要是哥哥在意的，就是我在意的。只要是哥哥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哥哥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我呢，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哥哥找到那个照顾他一辈子的人，就觉得很幸福了。”

　　小筑眼眶一红，放下蒲扇，怔怔地看着这个少女。

　　所以，公子大婚之夜，她被病痛折磨地死去活来，却咬牙挺过，笑的和寻常无异；所以，当病情开始反复，从一年前的三个月发作一次到现在一个月发作一次，她还是打算瞒着公子；所以，每次公子来看她，她都把人往东苑赶——她就是怕自己成为公子和夫人之间的障碍。

　　一时，小筑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何果却忽然笑道：“哎呀，小筑，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要是去给哥哥送件衣服，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小筑擦擦自己的眼角，道：“我哪里敢介意嘛。只是刚刚日头太大，所以才……”

　　“好了，好了，知道了。小筑啊，不是我说你，你再唠叨下去都要成小老太婆了，到时候嫁不出去，我看你怎么办。”

　　“吼，小姐你说这话也不知羞！人家还没及笄呢，倒是你自己啊，现在已经及笄了，是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我说你怎么老是这么牙尖嘴利的，原来唠叨多了，也就唠叨出经验了。”

　　主仆二人吵吵闹闹的，倒也有趣。

　　至于东苑便显得冷清许多，倒也不是说下人少了，而是，东苑的下人都规规矩矩的，一板一眼。何果平素不喜欢来东苑，也是有这关系在里头。

　　何果对东苑也甚是熟悉的，毕竟十岁之前，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头。

　　现在这时辰，哥哥一定还在书房，何果心中想着要给他一个惊喜——虽然这件衣服，她绣了整整半个月，但好歹绣完了。

　　所以，她便不让人通报，自己去了书房。

　　“……我晓得你疼妹妹，只是，这次黎城仓库起了大火，商行损失惨重，不说妹妹的药材极为珍贵，每一两都是用金子算的，就是每日吃的燕窝、鱼翅、雪莲灵芝林林总总加在一起……”

　　“够了！”

　　何果心中一怔，心中喊着让自己快些走开，可是脚却挪不开半步。

　　果真，又听里头的哥哥斥骂道：“当初我娶你，便和你说过，果儿是我的妹妹，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弃的人，你要嫁给我，必须要先接纳她。你没嫁进来之前，我的果儿吃的便是那些东西，十二年前，我何家庄一无所有，我能养得起果儿，现在，我堂堂何家庄，商行遍布天下，区区燕窝俗物，如何负担不起？！”

　　“对！你的眼底只有你的宝贝妹妹！我是如何对待妹妹的，你难道没看到吗？！我有半分亏待于她了吗？！”

　　嫂嫂的指控声越发尖锐。何果想起初见这个嫂嫂，她红衣鲜马，那样的有朝气，浑身上下都带着阳光的味道。

　　那一次，哥哥难得带她去庙会玩耍，回来的途中却遇上一批黑衣人，大抵是哥哥做生意时结下的梁子。哥哥虽然喜欢习武，功夫更是不错，可因为她这个拖累，渐渐不敌，而那个时候，嫂嫂就这样从天而降。

　　那么有朝气的女孩啊。

　　健康，活力。

　　她看着哥哥那副痴痴的样子，便知道了，她这个当了二十九年榆木疙瘩的哥哥今日终于开窍了呢。

　　后来，嫂嫂常常来何家庄，有时候是自己来，有时候是哥哥带她来的。

　　她发现哥哥的笑容越来越多，那一天，他小心翼翼地试探自己，问自己，你觉得冰儿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

　　她笑着回答。然后，哥哥便欢欢喜喜地笑了。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次看到哥哥这般灿烂的笑。

　　后来，他娶了嫂嫂。

　　就这么简单。

　　“你我新婚之夜，你抛下我，去了西苑，呆了整整一夜！可是，那一晚，妹妹根本没有发病不是吗？！你每次从外回来，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一定是西苑，第一个要看的人就是妹妹！我算什么？！”

　　“我夜间挑灯，三天三夜不成眠，就是为了给你赶做一件衣服！”

　　何果知道这个嫂嫂和哥哥一样喜欢舞刀弄枪，女红却是半点不会。三天绣一件衣服，倒真是为难她了。不知不觉将手里的衣服藏到了身后。

　　“眼巴巴地送你衣服，想要你一句称赞。可我关心妹妹，不过是和你提了提她的婚事，你就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吗？”

　　透过窗子的缝隙，她见到哥哥小心翼翼地捧着嫂嫂的手，那手上有密密麻麻不少的针孔。

　　“冰儿，果儿年纪还小。再说，果儿的终身大事，岂能草率？”

　　嫂嫂擦了擦眼角，道：“我也是不该对你发火的。可是，我又不是让你立刻将妹妹嫁了。我只是让你留意留意。毕竟妹妹的身子骨弱，要嫁的人家要么是杏林世家，不然就该是大富大贵之人。这样的人家，还要上等的人品，哪里那么好找。你自然是现在就要留意的。”

　　哥哥眉头紧紧皱着，何果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哥哥皱眉头，她总是要替哥哥抚平的。

　　莹白的手伸到半空，远远对上哥哥的眉目。却发现早有另外一只手，替他抚平了眉峰。

　　“相公，你日日关心东苑的妹妹，可知我已怀有了月余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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