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我被外婆收养的时候已经7岁了。永远忘不了踏入周家大门的那一天...周家，本镇最大的地主，拥有良田千亩，而我的母亲，原本是外婆的骄傲，最最珍视的掌上明珠，然后，却变成她毕生最大的耻辱，原因很简单，她和我父亲私奔了。
　　那一天，邻居顾嫂早早将我从床上叫起，简单帮我收拾一下，拉着我走了好远好远，终于走到一家朱漆大门。她和门口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叮嘱我“周儿，乖乖的啊，听话啊，这儿是你姥姥家，乖乖的啊，顾嫂有空会来看你”
　　然后，我就被管家老于牵走了。穿过边门，绕过照壁，沿着甬道，到了周家的大厅，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姥姥。
　　大厅上正座坐着个身穿黑绸的老年妇女，傍边还有其他人，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其实当时姥姥才五十岁，因为守寡多年，打扮得比较老成，所以在一个孩子眼里，算是老人了。我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感觉很紧张，也不敢多张望，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方砖缝。半饷，听见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叫什么名字？”“殷周”似蚊子哼哼，“多大了？”“7岁了”
　　这时，边坐上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笑着说“妈，外孙女来了也可以给您解解闷，一个人住这么大园子太寂寞，您又住不管城里。”
　　“我没有女儿，哪里来的外孙女？”依然是那么慢条斯理。
　　“这又是何必呢？姐姐也去世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您又何必如此呢？”
　　“我早说过了，我的女儿十年前就死了，哪里来的外孙女？”好象已经有点生气了，于是边坐上的人也不再言语。
　　姥姥出生读书人家，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严格，她的容貌其实非常端庄，年轻时也是镇上的美人，然而她令人尊重的地方却不是容貌或是地位，而是她的品性。自从嫁给姥爷后，她恪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姥爷在上海做生意，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她管理得头头是道，姥爷在上海意外去世以后，她把姥爷的妾所生的一儿一女当作亲生儿女抚养，一直支持他们的学业，直到他们自立。镇上的人谈起来，没一个不夸她不赞她的。只有一点，她对自己、自己的孩子要求太苛，致使我母亲早早离家出走，和父亲私奔了。这个打击对姥姥来讲，是太大了，她在我母亲走后，没有派任何人去找，反而宣布她的女儿死了，从此不许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
　　我的母亲，长大以后，我才发现我的母亲其实是个可怜虫。从小，在母亲严格的要求下长大，和年纪稍小的弟弟妹妹不一样，她从小很少见到父亲，父亲倒是对她很和蔼，可是有点象外人，长年和姨娘住在上海，逢年过节才和姨娘带着弟弟妹妹回来，弟弟妹妹也和她玩不到一起，他们会的玩意她一概不会，母亲也很少让她玩耍，不停地要她读书识字，还要她学做女红、厨艺。虽然也上她上了镇上的洋学堂，总是有仆人早早接她放学回家，从来不让她去同学家玩，姥姥是非常严格的。
　　母亲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应该是去北京考大学，也是管家老于带着去的。结果，因为数理化成绩太差而没有被录取，英语根本就没学过。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母亲当时考上大学，现在是否会不一样？
　　回来以后，十八岁的母亲继续在镇上中学读书，准备来年再考，在读书这点上，姥姥还是非常开明的。这时，镇上中学来了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男老师，他就是我父亲......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爱母亲？还是可怜她？以母亲那种唯唯诺诺的个性，我看不出哪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可能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不一样吧，父亲看惯了作风豪放的新女性，咋看到柔婉的母亲，感觉耳目一新。不知道母亲那时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和父亲私奔。也许，爱情的力量谁也挡不住？反正她了解姥姥，知道姥姥不可能同意她嫁给一个外乡人，更何况，这个外乡人很不安分，在小镇教了半年书就要走了。反正，父亲走的时候带上了母亲。
　　据说，我出生在南京，可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因为我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和母亲分手了，没有办法，母亲带着我回到小镇。也许，出走以后，母亲就写信给姥姥请求宽恕，可是从来没有得到答复，姥姥毅然决然地和母亲脱离了关系。
　　母亲在家乡靠替人做针线度日（本来可以教小学，可惜母亲在小镇是个声名不佳的人），本来日子似乎也可以这样过下去，可是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得了伤寒，多年的辛劳早掏空了她的原本娇弱的身体，她病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就这样，我被姥姥收留了，可是她不承认我是她的外孙女。虽然，我是跟她姓的。在姓名这点上，母亲很奇怪，她让我和姥姥姓，姓殷，而把姥爷的姓“周”作为我的名字，后来我才发现，母亲这样做，隐隐有她的用意，原来母亲并不象我想象得那么懦弱。
　　而这一切，当时7岁的我却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姥姥和别人家的姥姥不同，别人的姥姥那么慈爱可亲，而这一位，当时我不以为她是我的亲姥姥。乘着她和邻座的人聊天，我偷偷抬起头打量周围，客座上的男子正和姥姥凑趣，谈笑风生，而他傍边的那个女子正以十分感兴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后来才知道，她就是我的舅妈。
　　而他们身边站着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还没看过这么小的女孩就穿洋装的，她大概比我小1、2岁，不像同年的孩子那么不安分，反而很有礼的样子。她也看着我，眼睛里的目光好象小镇上的校长，超出了她本来的年龄。本来母亲曾带我找过他，希望能让我入学，可是才上了几天，校长很为难地找到母亲，说很多家长反对我入学，当时校长就是用这种眼神来看我的，后来母亲自己在家里教我。
　　“行了，老于，你把她带下去吧。你们以后叫她殷姑娘”。就这样，很可笑很别扭的，我在周家大院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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