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因之公子怨,帝王误江山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黄鹤楼诗会虽好,却总也散去。谢晋元极力邀请崔颢、方铭与蒹葭往谢家小住几日,崔颢答应了,方铭却推辞了。
谢晋元知他有要事在身,也不多言,只满斟三碗酒,递与方铭,方铭毫不犹豫,举酒道:“前人有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谢兄、崔兄,你我无须作此儿女之态,若有机会,小弟定将登门拜访。”
“保重!”
“保重!”
谢晋元与崔颢亦斟满三碗酒,与方铭不再话那些儿女情长,只一声“保重”便足矣。
柳州虽大,却抵不过方铭脚步切切,两人白日里加紧行程,晚上便寻一处地方休息,管他破庙或是陋屋,遮风挡雨便可。
再有半日,两人便可出柳州,入巴州矣。
夜,山神庙内。
蒹葭早已将那浅绿色长裙换下,改作了易于行路的藏青色紧身衣。换装之后,蒹葭少了几分女性的娇柔,身上却多了一股英气,恰如英姿飒爽之言。
方铭忍不住便要向蒹葭看去,这藏青色紧身衣,将蒹葭的身体束的紧紧的,便将她的曲线勾勒出来,他血气方刚,她柔情似水。
“蒹葭。”方铭轻轻喊道。
蒹葭抬起头,却看到他那羞人的目光,不禁半羞半恼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何事!”
方铭轻声笑道:“你可记得黄鹤楼上谢兄弟如何称呼你?”
声音如此之轻,如此之温柔,似怕惊醒这夜之静谧,似怕吓坏这眼前之人。
蒹葭羞道:“你……无耻之徒!”
蒹葭知他心意,心中却隐隐有一丝犹豫。
“蒹葭,你知我心……”方铭急切道。
蒹葭匆忙阻止他将话继续下去,道:“切勿多言,我知你心,可你却不知我心。”
方铭争辩道:“我如何不知你心。蒹葭,你便果真如此无情?”
蒹葭道:“我如何无情了?此事你情我愿,你可逼我去伽洛,你可能逼我与你呆一生一世?”
“你……”方铭一时无言。
蒹葭自知失言,忙道:“方铭,非我不愿,不要逼我,给我时间,让我考虑考虑可好?”
方铭气馁道:“好,好,如你所言。”
两人一席话不欢而散,方铭心中烦闷,便起身走至庙外。
乌云笼罩,月色惨淡,天欲雨。
野狐在远处哀嚎,凉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天空乌云飘动,越来越密,盛夏之夜,一阵冷意袭来。
才过片刻,蒹葭便觉得仿佛很久,不见方铭回转,蒹葭心中焦急,便也走出山神庙,却不见了方铭的身影。
“方铭!”蒹葭急急大声喊道。
四周静谧,没有一丝声音,蒹葭心中不安,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好寻找些蛛丝马迹。
然而,她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毕竟,那是方铭。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蒹葭十分熟悉这声音,便是灌灌的叫声。蒹葭当即提剑飞快向前走去。
山神庙位于一处荒山脚下,四周是乱坟,常年不见人烟,多有野兽出没,人言此山中有鬼怪,食人。
蒹葭飞快赶至那叫声处,却发现方铭倒地昏迷不醒,灌灌趴在方铭胸前,萎靡不振。
将方铭背至山神庙,方铭仍未醒来,蒹葭心中着急却又束手无策,只好守在方铭身边,一夜不曾合眼。
一道金光冲破云霭,天破晓。
方铭悠悠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蒹葭红通通的双眼。
“方铭,你终于醒了。”
“怎么了,蒹葭,我昨晚怎么了?”方铭只觉得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却见蒹葭哭红了双眼,便知昨晚自己肯定发生了什么。
“你昨晚独自出去,晕倒在远处,我是听到了灌灌的声音才寻到你,不知你遇到什么,连灌灌昨晚也似乎受了伤。”
“是吗?”方铭奇道,“我现在感觉身体并无他恙,灌灌呢?”
方铭看向灌灌,欲伸手抱它,它却尖叫一声,躲入了蒹葭怀中。
蒹葭道:“从昨晚我将你与灌灌带回山神庙,灌灌便不肯与你在一起,也不知那时你到底发生何事了。”
无奈,方铭只好任由蒹葭抱着灌灌。
蒹葭又道:“方铭,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方铭道:“自然可以,莫说一件,便是百件千件我也答应。”
蒹葭叹道:“你偏会捡些好听的话来哄我,我却不信。”
方铭指心为誓,道:“我方铭若有半句虚言,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蒹葭急急阻住他说下去,恼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何必当真,又发什么誓言。你若真心待我,听我话,你便要答应我,从此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皆不可离开我身边,便是你恼我、恨我,也不许弃我而去。这路途凶恶,你又不懂武功,若是遇到强盗贼人,或是野兽精怪,你又如何是好?”
方铭看向蒹葭,但见她眉锁忧郁,一脸担忧,心中猛地一热,几乎要脱口而出道我此生此世绝不弃你而去,可是他偏偏又想起昨晚两人的争吵,他要去伽洛,他又要回登州,若回登州,生死未卜,蒹葭必定要随他赴死,可他岂能忍心。
他爱她,所以他不能再说他爱她。
方铭笑道:“既是如此,不如这样吧,你教我剑法,如此一来我也有自保之力,你也不必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这样岂不更好?”
蒹葭只道方铭因昨晚之事,心中怨她,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又不愿多做解释,便道:“如此最好,你先吃些干粮,待会上路,我便教你。”
方铭见蒹葭态度冷淡,苦笑一声,不再多言。
明明两人爱得如此深沉,却又为何伤害彼此肆无忌惮。
离开山神庙,蒹葭抱着灌灌,也不等方铭,独自走在前方,方铭远远地落在后面。
方铭道:“蒹葭,慢些,等我与你一起。”
蒹葭心中一喜,只道他终于低头妥协,便停下脚步,转身故作冷漠道:“何事?你走快些不好么?”
方铭见她态度愈发冷漠,心中便愈发难受,却又说不得,只好强笑道:“不是说好要教我剑法吗?现在可好?”
蒹葭满心欢喜,却听他说这等话,气道:“你见我便只有这一件事吗?好,我便告诉你,剑法三千,然归根结底,不过拔剑、出剑、收剑三式而已。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你自己练去,不要再来烦我。”
说罢,蒹葭便抱着灌灌大步离开,将方铭丢在身后不管。
然而,虽嘴上说不要方铭烦他,她却每走几步就要偷偷回头看他,生怕他再出现什么意外。
她说的是气话,方铭却当真如她所言,认认真真练起了拔剑、出剑、收剑这三个动作。
她有心去告诉方铭那只是她的气话,却又始终无法说出口,最后索性由方铭随意练去,反正剑法不比练气之法,便如方铭这般胡乱练去,也不会对身体有何损伤。
行走半日,方铭且行且练,竟一刻也不曾休息,起初蒹葭尚为方铭计算,待数到万次,她便不再数下去,心中只是叹服方铭这份毅力。
蒹葭却不知,昨晚方铭试探她的感情,蒹葭心有忧虑,便以一席话委婉拒绝,那话本是她搪塞方铭,却触动了方铭心中那根弦,自出登州以来,虽有邙山之战,他却并不艰难地度过,入了柳州,更是一路顺风,几乎使他忘掉了他的深仇大恨,忘掉了牢狱中的父亲与日渐紧迫的九月初九重阳日。
温柔乡乃英雄冢。他本是多情之人,却不得不作无情之举。
他不说,她不懂;他懂,他却不说。
巴州最为著名的并非那尚武之风,也并非号称十万剑士的巴州城,巴州最为人所知的却是鬼城丰都。
丰都乃是巴州、柳州交界处的一座小城,起初并非无鬼城之称号,与大周那百万城池并无二样,鬼城一称,乃是源于大周建国始。
八百年前,大周高祖本是前朝上将军,借北方狄人叛乱之机,带兵造反,反攻前朝国都。
前朝皇帝向来倚重大周高祖皇帝,将全国兵权皆交付与他,此时却不得不一路逃亡。
周高祖皇帝赶尽杀绝,亲率大军追赶,一路屠戮藩王无数,便是前朝皇后也被他擒得。
最终前朝皇帝逃至丰都一城,周高祖率兵围城,那丰都城守乃是忠心耿耿之人,斩杀数十名劝降之人,放言他在丰都一日,丰都便一日不降。
周高祖皇帝围城十日而攻城不下,便持枪跃马于阵前,将前朝皇后缚于马后,亲言若丰都仍不投降,便将皇后斩于阵前。
前朝皇帝独爱皇后一人,自登基始,便将她立为皇后,同时昭告天下,她一日为后,他便再不选妃,无论她生死,绝不再立后。
她若舞,他便为她抚琴,她若歌,他便为她奏萧。她一袭白衣,他便为她写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肤如凝脂,他便为她写下“玉体横陈”。
那一日,他在城楼,战甲在身,她在阵前,被缚于马后。
她满面风尘,仍不减春色,她依旧遗世独立,恍若仙人。十万甲士,无一人胆敢直视,便是那铁骑之上的周高祖,握剑之手亦微微颤抖。
谁都道他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为了谋反,便是将自己的妻子、前朝长公主亲手勒死也在所不辞,但是没有人知道,当他第一次在殿前看她第一眼,他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为了她,便是颠覆整个王朝,便是杀尽天下苍生,他不在乎,他只求她一笑,不为君王只为他。
乱兵之中,她一身华服,却无一人胆敢近身,他策马冲开重围,将手伸向她,她却只冷冷看他一眼,如同那殿前的第一眼,冷漠、孤高,她的眼中只有她的夫君这一个男子,其他人,无论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于她并无差异。
那千军万马之中的冷漠眼神,将他的心杀死,从那时起,他便是大周的开国皇帝,再不是那个在殿前偷偷看她的男子。
丰都城下,他对城墙上的那个全副甲胄的男子道:“你投降,我便放皇后离开。”
那男子只摇摇头。
他拔剑摇摇指向他的君王,怒道:“你不是爱她吗,那你便为她去死!”
城墙上,他脱去战盔,露出那张年轻、坚毅的脸,他望着城下的十万大军,并不去看他的皇后。
他说:“朕自登基以来,二十余年,爱美人胜过江山。今日,朕便要爱一次江山。尔等乱臣贼子,朕可死,绝不可降!”
张弓,射箭。
这攀月弓,他曾握着她的手教她射箭,她曾持弓为他起舞,而今,箭狠狠地刺进她的胸膛,她倒在地上,却努力抬起头,努力使自己看到城墙上收弓的他。
她想说,王,不疼,妾身真的不疼。
红烛高照,他狠狠地刺入,她低声痛呼,他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问道,疼吗?她眼角依然残留着泪,她低声说,不疼。
城墙上,他横剑于颈,血光飞溅。
从城墙上落下的时候,他翩翩的仿佛蝴蝶,却是落叶一般的折翼之蝶。重重地落在地上,荡起一层飞尘。
她突然觉得,疼,真的非常疼。
前朝帝后死于阵前,大周高祖无功而返。
五年之后高祖攻打如巴州一般大小的戎州只用了三年时间,而他攻打丰都竟也耗费了三年。
丰都城守乃墨家亲传弟子,善守城。
三年之后,高祖破丰都,下令屠城,却发现城中白骨累累,生人尚不满三千。
就在那丰都城头,丰都城守力尽被擒,至死不降。
高祖下令将其凌迟,丰都城守指天为誓曰:“纵我身死,依然统领丰都,待我率百万鬼卒,杀遍伪朝。“
丰都城守,至死仍骂声不绝。
自丰都城破始,城内便鬼气森森,城守之死,鬼气愈重。其后大周每每迁入百姓,往往不过三代便再无婴儿出生,丰都鬼城之名自此传开。
进入巴州,方铭与蒹葭落足的第一个城却正是丰都。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眼见得天上一轮明月日益丰满,方铭便知,八月十五愈发近了。
进入丰都,城内却没有丝毫中秋节的气息。
若是登州,不说登州街上灯火如龙,便是寻常小巷内也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而这丰都,街上冷冷清清,整条街道也只有三两盏昏黄灯笼在风中照耀,偌大的街道空无一人,皎洁的月光将这街道照的一片惨白。
不远处便是一家客栈,破旧的招牌晃晃悠悠,被风吹动,当当地敲打在墙上。走近那间客栈,推门而入,屋内只有一人。
“小二哥,两间房,顺便烧些热水。“蒹葭并不理会这客栈内诡异的气氛,只是对那个无精打采的店小二吩咐道。
“好嘞,两位随我上楼。“
店小二强打精神,脚步虚浮地带领蒹葭与方铭上楼。
那店小二脸色惨白,手脚纤细,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偏偏声音又有股尖利的味道,方铭半是提防半是不怀好意地看向那店小二的胸脯,却是一片平坦,并不是个女人。
小二提了一盏小小的菜油灯,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缓缓走上楼,边走边自言自语道:“终于有人来了……呵,这丰都还会有外人来。“
方铭好奇道:“小二哥,听你的意思,难道这丰都从未有过外人进入吗?“
那店小二猛地回头,一盏惨白惨白的脸便出现在方铭眼前,方铭猝不及防之下,险些摔倒,他急忙扶着身边的蒹葭,才稳住了身子。
那小二嘿嘿冷笑,露出口中残缺不全的牙齿,道:“这位客官,难道你不知这丰都鬼城有进无出,有死无生吗?“
店小二继续前行,方铭便道:“我只听闻这丰都城内阴气过重,却不知为何从未见人从丰都迁出,愿闻其详。“
那店小二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蒹葭道:“想来他也并不知道,何必关心这等事,今晚且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们便离开此地。谁愿意留在这个鬼地方,便留在这个鬼地方好了。“
那店小二阴森森道:“莫非两位客官来了丰都,还想离开鬼城?“
话里有话,蒹葭与方铭同时出剑,指向那店小二,方铭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店小二似全然为曾看到那两柄剑,自顾自说道:“今晚月色正好,百鬼夜行啊!两位客官晚上切记关好门窗,无论楼外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出去。“
完全无视那两柄剑,店小二飘飘忽忽下了楼,如同踩在棉花上行走一般。
蒹葭喊道:“热水快些送来。“
楼下灯光昏暗,没有丝毫回音。
蒹葭转身道:“方铭,今晚你呆在屋里不要出去,我却要看看,这店里到底有何古怪。“
方铭道:“你不可独自出去,那店小二不似危言耸听,你我何必多此一举,再生事端。“
蒹葭道:“怕什么百鬼夜行,我行走江湖,杀的人还少么?“
方铭无言,只好转身进入屋子里,心里却另有打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