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流星

作者:段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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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身还在命未绝


      十二、身还在命未绝

      抹去热泪的时候/热血还在洗刷伤口/无尽无休的愤怒/总是舞蹈在激跳的心头//谁还请求长天来做可否/只将等等荣誉与羞丑/等等怯懦与争斗/等等真理与荒谬/一统化作流流流 //——《流流流》

      ***
      张狗子在懊悔,在月月静卧的炕边深深地懊悔,懊悔他为什么不早些逃离禁闭室,懊悔他为什么怕唐突月月而没有及早地背他逃跑,懊悔他为什么没能早些知道躲避炸弹时应该趴下……。所有这些他只要做对了一条,就不会使他心目中的女英雄遭受如此巨大的创伤。张狗子责己逾深,悲之逾切,不知不觉中,两行粗大的泪线,由那对时常忧郁的双目中滚滚坠出。
      陈月月回村后醒来第一句微弱的话,就是一道命令,是下给陈胜他们的:“解除张狗子同志的禁闭。”现在月月又醒了,望着呆呆流泪的张狗子,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回想在城里第一次见到弱不禁风、一副奄奄待毙模样的他,心中除了同情和怜悯外,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关爱,这是一种女孩子常有的柔情?抑或是瞑瞑中的一缕宿缘?回头听了哥哥讲述的张狗子雪地杀敌的事情,引得她哈哈大笑之余,悄然有了一片想与他再度相见的心思。天遂人愿当天晚上他们就再度相逢,张狗子还是傻头傻脑的,而他二叔张道士能把吊死了很久的张芬妮救活,使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新奇和振奋,加上张道士一身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武功,还有那博大的慈爱品性和勇于牺牲的精神,使她由衷地产生了一种崇拜心理,而对张狗子也自是刮目相看,张狗子猥琐无能的形象在月月心中已经荡然无存了。第三次相见时,勇杀四敌的张狗子已经吻合她心中想象的抗日英雄。这一切都使月月对这个“弟弟”钟爱有加,虽然碍着地域、姓氏、宗亲等等差别的关系,她仍是固执地顶住了各种压力,将张狗子任命为陈街村民兵队的组长,也是唯一的在此村担任领导职务的外姓人。月月虽没有切实考察张狗子的武功(这是张道士不允许的),但她心里知道,别看张狗子平时木头人似的言语不多,但论武艺和心智,都是常人不可比拟的。这次若不是他果断出逃后舍生忘死的搭救,自己早在萧庄敌据点的仓库里做了“火神奶奶”了。想到这里,心中倏然升起一片柔情。她不是不知道陈胜对她的意思,也不是不知道张狗子对她的心意,只是抗战报仇的意念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对这些儿女私情顾不上细想。这些天静卧病搨,免不了多想一些事情,青春期的姑娘自然会用这些事儿来占用空闲下来的脑子。月月没有把陈胜和张狗子比过,她一直将陈胜当做除了陈愣子以外的第二个哥哥,而张狗子则是她心中的港湾,只是她无暇究竟罢了。月月经过几天的病卧瞑思,已经悄悄地明白了什么。她忘情地伸手拉住了张狗子的手,眼中放出了熠熠火花:“哎,你哭啥呢?”
      这使处在一片悲凉中的张狗子吃了一惊,他先看了看拉着自己手腕的温暖的女性之手,又忡怔地向月月看去,对方由于多日卧在不见阳光的屋内,皮肤已经变得有些娇嫩白皙,又因勇涉爱情而泛出一片红晕,使的张狗子眼帘中出现了一个光辉灿烂亲切迷人的娇艳形象。但是张狗子的目光并没有定格,他无目的地想多搜寻一些令他感到无比幸福的美丽,可他这一点贪婪忽然弄得他也满面绯红,月月的伤在背上,因为需要经常换药,所以医生的后期工作并不仔细,也就是为她穿衣服时是比较潦草的,月月也不知道自己的衣领没有系好,加上农村的女孩子大多没有束胸的习惯,是以在红兜肚的掩映下,月月那温滢健美的□□有一半赫然凸显,惹的从未见过风情的张狗子,心慌意乱之中起身就要逃开。
      月月顺着狗子奇异表情和奇异目光立即发现了自己的春光乍泻,惊羞中倏然缩手遮掩,过于急快的动作登时牵痛了她的伤口,引的她大大地呻唤了一声。这呻唤就象是一道命令,正在撤离的张狗子停了脚,揪心地回头看了看,月月把被头紧紧地掖在项下,皱着眉头又开始了咳嗽,她痛苦的神态让张狗子迅速忘却了难堪,到桌前端起一碗水回到炕边弯腰递给了月月。
      月月喝了两口平息了咳喘,放下水碗后再次抓住了张狗子的手,张狗子任由她抓着,内心乃至全身都浸泡在了幸福的洋溢之中。两人都不说话,心中进行着信誓旦旦的交流。张狗子为什么离开二叔和姐姐来到陈街,难道只是为了报答月月在县城的相助之恩吗?月月的爱情,也绝不单单是“英雄救美”的结果。
      终于,月月呲开虎牙笑了笑,笑中带着令人感到辉煌的羞涩,还有调侃似的调皮:“狗子,你看了我……等抗战胜利了,你就得娶我。”
      张狗子好象被强烈的意外给吓着了,他松开月月的手,一个小跟头翻离炕边,又一个大跟头飘至门外。这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内心弥漫着装载不下的幸福,他抬头望望天,午后的蓝天白云是那样的和谐优美。张狗子恍惚了一下,这只是个奇妙的梦吗?他甩了甩头,他的梦从来都是黑白灰色的,如果这真是少有的瑰丽之梦,就让我永远不再醒来吧!张狗子又低头看看地,鲜美的花草与漂亮的蚂蚁都在为他骄傲地兴奋着。张狗子再伸头瞧瞧院里耸立的青青杨树,枝丫上却有两只野鸽子在冷嘲热讽地“咕咕”着什么,年青人身上满盈的力量正无处可发,一伸手两颗寿钉就射了上去,两个喜欢讽刺挖苦的家伙登时闭了口毙了命,一同栽了下来。张狗子又一个跟头将野鸽捡起,脸上放着美滋滋的红光进入屋中:“月月姐,俺永远记住你的话。俺去给你炖鸽子啦!”接下来又用神秘的、极其少有的孩子口气说了一个秘密:“月月姐,你受伤后,俺为你止血,已经看过你的身子了。”嘻嘻地跑了出去。
      其实他在为月月止血时,只是看到了伤者的背部,但那时他还是满怀着亵渎的羞愧,现在他一口说出,不仅卸掉了心理的包袱,还将两人的感情距离进一步拉近。月月如果能动,一定会追上他打闹一阵不可。他们两颗心都是热乎乎的,此时完全抛弃了世间的名利、权势、身份、憎恶、烦恼……,他们已经是真正的恋人了。
      谁能想到黄连汤里煎熬大的张狗子,今天竟大喜过望地和一位民兵女队长定下了鸳盟。时乎?运乎?命乎?苦尽甘来乎?
      ***
      张狗子的野鸽还没炖好,村子的北方枪炮之声忽然大作,不一会儿的工夫陈胜气急败坏地边跑边喊冲了进来:“陈队长,陈队长,王八蛋狗日的小鬼子根本没有往情报里说的村子里去,他们就是冲着咱们陈街来的,刘指导员带着人已经和小鬼子接上火了……。”喊到这里他已经进了月月的房间,但说话的声调并没有降低,“我是来告诉你一声赶快和乡亲们一起向南转移!”他扭脸看着跟随其后站在门口的张狗子,面部表情一时阴晴不定,“张狗子,停止了你的工作,你倒是惬意了。”
      “……。”张狗子不知该说什么好。陈月月虽然下令解除了他的禁闭,但刘金堂却挡不住陈胜的牢骚和怂恿,为了大局他又对张狗子作出了“停止工作做检查”的处罚。这个决定是三方面都可以接受的,陈胜有了面子心里舒坦了一些,陈月月也有心让一让心中的大哥哥,而张狗子更是乐得为陈月月做“专职护士”。
      月月插了嘴:“陈副队长,大敌当前,就让狗子参加战斗吧。”
      陈胜自从第一次见到张狗子就觉得这个人不胜其烦,后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和月月越来越亲密,心中早已燃烧着长盛不衰的醋火,现在看到月月在自顾不暇的当口还操心着张狗子的事,由来已久的情绪突然间按捺不住地发作了,也没管这是何等的紧要关头:“大敌当前更是要肃清队伍,我以陈街村民兵副队长的身份提出:将张狗子开除出陈街民兵队!”长期藏在心底的积怨,忽然间毫无理智地爆发了出来。
      张狗子只觉喉头一堵,本来就笨拙的口舌里,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陈月月也是宛如被霹雳击中了一般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就用一半理智一半情绪地回了陈胜的话:“……张狗子离开陈街一样是杀敌英雄。陈副队长,你既然不在乎失去一个抗日精英和留下气量狭窄的骂名,……我同意你的提议。”她一半情绪化是基于陈胜因私人感情而不顾大局的不满,一半理智是考虑到张狗子与陈胜已经水火不相容,从而影响陈街村民兵队的团结战斗,她只好让张狗子另谋发展了。对着张狗子说的话也许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狗子,你就先退出陈街民兵队,找机会参加八路的正规军吧,你一定会有更辉煌的前程的。”
      陈胜本来也自悔矢口,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了,听了月月的语言,暗喜之中不知为何还有着深深的失落,用复杂的眼神将炕上和门边的两人看了看,平时坚决果敢的样子忽然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张……狗子,我,我,嗨!请你先别想那么多,保护好月月,行吗?”说完不等二人的反应,几转身掠出了月月的家门,在院中被一块半截砖险些绊倒。
      街上已是人声鼎沸,张狗子抄起一只罐子蹿到灶前,把炖的差不多的野鸽连汤倒入,又抓起一些干粮塞了个满怀,再回屋中小心地用被子包好月月再背到背上,然后向门外走去。他刚迈出屋门的时候,听到了空中传来一种声音,和八路军一起抢据点那晚,他与月月一同熟悉了这个声音,是炮弹的声音。人对最使其感到恐怖的东西,其印象也最深刻,也会最快地集中精神来解决。外憨内秀的张狗子因为常常指使棺材钉向目标飞行,对飞物有着优于常人的独特感觉,所以凭借炮弹的啸音就知道了炮弹的准确落点,再加上逃回陈街后,抽空向刘指导员讨教了对付炮弹的方法,是以心不慌气不乱地背着月月后退几步,放下月月又把自己的身体压了上去。一颗炮弹在院门口炸响了,使月月的院门豁然间扩大了不止一倍,部分土灰木片碎砖落了张狗子一身。待碎物落定,张狗子未起身也没摇头上的土,因为他怕碎物掉在月月身上。他先小心地看了看月月是否有异常,对方却正盈盈地看着他笑,笑容里满是幸福和娇羞。张狗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几不雅观地趴在心上人的身上,这使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冲动,不顾一切地在月月的脸上亲了一下。月月的脸又是大大地红了起来,红的就象是要掉下颜色来,随后又是小女子深痴情义的神态:“狗子,你不怪我同意开除你吧?”在这样紧迫的环境中,这样的尴尬的情景下,而且仰卧的姿势使她背上的伤口很不舒服,她的疑问却和这些全不相干。恋爱中的人就是有些怪怪的呵,好在街上往来匆匆的人们正在疲于奔命,竟然没有人透过被炸大了的大门,看一看这一幅那时中国农村极其少见的“西洋景”,逃命中的人也是怪怪的呵。
      张狗子起身又把他的恋人扶上脊背:“月月姐,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钉鬼张大人,不,小狗子先生,我可不愿意做你的姐姐。”陈月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撒娇,也没顾虑到自己正在撒娇。
      “是,月月姐。我以后叫你大月月老婆。”张狗子也没有奇怪自己为什么能说出这么调皮的话来。恋爱这个东西,给人的改变实在是太大了。
      “呸,看你老实巴交的,原来是个大坏蛋。”月月说完等了一下见男友还没下文,就想动手挠他的痒,但举动被被子紧裹的手臂时,牵动的伤口有些隐痛,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她的嘴离张狗子细嫩的耳朵很近,引的她又想轻轻地咬它几下。但张狗子已经走出了街门,月月只好用被子把头脸盖严暂时放弃了一切打算。平日里风风火火一心扑在抗日事业上的女英雄,忽然落在情网中,竟也有这般许多的儿女情态。
      街上有人在大喊:“鬼子绕着圈儿把陈街包围了,南边也跑不出去了!”
      “鬼子见人就开枪,咱们只能在村里躲藏了!”
      “民兵队回不了村了,大家自己想办法保命吧!”
      张狗子立刻想到了刘指导员提议挖掘的村中的三条地道,虽然还未完成,但总还算是个避难之所。可一阵小跑后向较近的地道口远远望去,那里已经挤满了急于钻入的群众。张狗子正犹豫间,背上的月月发了话:“狗子,保护不了乡亲们,已经让我羞愧死了,咱们可不能再跟群众争逃路。你把我放下,先帮他们维持一下秩序,如果鬼子进了村,就让来不及进地道的人疏散,别把地道口暴露给敌人。”
      张狗子想了一下后:“枪声已经很近了,我先把背回去放进炕下的藏身洞,再回来执行这个任务。”
      月月的表情严肃起来:“我是这个村的民兵队长,不能先考虑自己的安全。”
      张狗子脸上仍有笑意,口中的话却是特坚决:“我不是你的下级了,得先考虑自己老婆的安全。不过队长请放心,我一定会把你交给的任务完成的。”说完不容置辩地回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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