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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崔文烯回到寝室,发现里头出奇地热闹,几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正打量着室友的衣服起劲地讨价还价。她想起,她是要毕业了。
文烯于毕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比如感伤,又比如兴奋。由于考上了本系的研究生,毕业,只不过是换间寝室。
是夜,寝室里相处了三年的室友各奔东西,只剩下崔文烯一人,她也乐得享受这难得的清静。她的心中还装着一件大事情,只能一个人的时候把它解决。现在,应该,正是时候吧。文烯定定心,走到电话机旁,一边台灯不亮的光照在她身上,在她背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黑魆魆的影子,贴在墙上。她就像一只夜里出来觅食的松鼠,反应机敏,意志坚定。手指有点僵硬,有点颤抖,丝毫不影响她拨出电话号码。
大约二个星期之前,那一个从实习医师荣升为主治医师的内科医师李政透向崔文烯求婚了。
二个星期之前,天还没有入梅,自然也没有现在这般清凉。文烯穿着异常吸热的黑色学士服,站在学校老校长的塑像旁边留念,笑得像一只熟得涨破了皮的石榴,露着宝石般晶莹的青春之美。
青春呐,是你可以看着它从手指缝间溜走,一去不复返的。
傍晚,内科主治医师李政透下班回家,顺道弯到崔文烯的学校看他的小女朋友。李政透是从崔文烯就读的海滨综合大学医学院毕业的,之后就在离学校一箭之遥的附属医院工作,是文烯的学长。他和文烯认识完全是工作关系:文烯因为胃部不适去就诊,正好挂到李政透导师的号。
崔文烯还穿着那一身吸热的,黑色镶蓝边,袖口绣着据官方消息称灵感来自长城但文烯私底下认为不过是小学时候画滥了的二纺连续的学士服,大袖飘飘地去他们约定的地方。
李政透一把搀过她的手,说:“这身衣服你穿着真可爱,像只企鹅。”
崔文烯皱皱鼻子:“我特意穿着它来见你的,你看,我相机也带来了。”说着,她像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学士服里掏出一只傻瓜机晃晃,“我要跟你合过影再换掉!”
李政透这才注意到她额角细密的汗水粘住了本来飘逸的刘海,心疼地摸出纸巾替她擦擦,然后随便揪了个路过的同学给他们合了影。
“文烯,你今天毕业了,准备怎么庆祝?”在回崔文烯宿舍的路上,李政透忽然问她。
“不知道哇,我还没想过呢。”
“是吗?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就一点也没规划过?”
“我这阵子忙得脚不踮地,哪儿有空想这个啊!”
崔文烯说得没错,她春节前围着考研奔波忙碌,春节后赶着完成关于手性合成反应的论文,的确脚不踮地。而且,(这是她不想告诉李政透的)即使她不想,她知道李政透一定会替她想的。
果然。
“你大忙人没想过,我可替你想过了。”李政透把双手环抱在胸前,作出一幅先知先觉神气活现的样子。
“喂,你都规划好了,还假惺惺的征求我什么意见呐?!”崔文烯佯装没好气的样子。
“文烯,毕竟是你的纪念日嘛,而且一生也只有一次,万一搞砸了你岂不是要怪我一辈子!我上哪儿赔你的去?万一……”李政透狡黠地睒睒眼,“你说,万一我们俩六十多岁了,你还对我们的小孙子说:‘你爷爷当初……’”
“讨厌!谁是他爷爷!你别老占我嘴巴便宜,欺负老实人嘛。”李政透没有说完,就被崔文烯猛敲了一下打断了。好在他的效果达到了,这会儿正在肚子里吃吃偷笑。“别绕弯子,赶快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崔文烯故意拖长了声音,并且二手作挠痒痒状在李政透面前曲一曲手指。
没等文烯的毛手碰到身上,李政透就一下跳开了,一面像是已经被挠到了似的急笑起来,一面克制着笑,努力挤出几句:“别,别,文烯,我说,我说,你别挠我,别挠我啊,我最怕这个了!”
看看李政透现在的可怜样,崔文烯究竟不忍心把他整得太惨,不过奚落总是要奚落他几句的:“我根本就没碰到你嘛,瞧你这熊样,刚才还神气活现的!”
李政透制住笑,看到崔文烯果然还站在他刚才那一跳的距离之外,有点不好意思,说:“还说我欺负老实人,这谁欺负谁来着!”
“我有挠到你吗?一点胆子也没有,真不知道你解剖课怎么过的。有什么计划告诉我吧,宿舍就快到了。”
打打闹闹中,他们就走到崔文烯的宿舍楼下了。李政透做秀似的搂过崔文烯,把脸凑近她的脸,说道:“打扮漂亮点,我不在乎时间。等下去看‘西贡小姐’,怎么样?”
崔文烯快步走进寝室楼,迎面走来三年来在一楼辛苦把男士挡在门外的阿姨。她打量着文烯的一身黑,眼里流露出欣羡和不舍:“要毕业啦?以后就看不到你们喽。”
文烯乖巧地一笑(这个笑容三年来不知为她寝室的卫生评比赢来了多少颗星星):“我不走的,阿姨。我就搬到后面的8号楼去。那楼我看过了,条件不好,以后我还要来这里热饭吃的哦!”
“好好好,就怕你不来。你来了,给阿姨解解恹气。”
“嗯,一定的。”崔文烯说完轻快的钻进楼道,她可不想让李政透久等。
晚餐他们去的是一家装桢清爽口味清淡的小餐馆,正适合荷包不大要求不低的年轻人。崔文烯对西贡小姐心仪已久,为了配合这昂贵的消费,她穿了自认为最正式的套裙,甚至还画了淡妆,看起来很有几分成熟风韵。
走出剧院,标志着仲夏还未来到的凉凉夜风吹得崔文烯轻飘飘的。时间还没有过十点,距离她必须会寝室的时间还早。李政透有意无意地把她引到一个免费公园里。就像大多数的免费公园一样,这里随处可见一对对的情侣,李政透和崔文烯在这里可算恰得其所。
他们在一处廊桥特设的座椅上并排坐下,廊桥上还有几对情侣。他们间的距离正好,既保持了相对独立,不会互相干扰,又不是隔得太远而产生不安全的感觉。旁边有婆娑的树影,白色的月亮悬在树影上方,清风拂过湖面,吹皱湖水,月亮在水中的倒影随涟漪一起漂浮。这真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李政透从衣袋里掏出两片银色的金属片,崔文烯拿过仔细看,是时下流行的银质爱玛仕挂坠,做工朴拙的太阳图案被分成两半,分别吊在两条黑色的软质尼龙线下面,颇有一点以前古镜的意味。
“又是你科室里头哪个情圣教你的绝招啊?”嘴上虽让戏噱着,崔文烯的心里还是很喜欢这对别致的挂坠的。作为回报,她偏过头,对李政透俏俏地一笑,却发现内科医师眼中闪着不常见的光。
“文烯,虽然我买不起钻石戒指送你,我还是想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崔文烯猝不及防,不觉愣住了。
“文烯,我知道我们现在结婚比较清苦,我相信熬一熬就过去了,我考虑了一下,我已经过了实习期,收入比较稳定,现在是不算很高,但我会努力让你过得更好的。住宿的话,医院里有两室的公寓租给我们住的,挤是挤了点,不过我会努力工作,挣钱买新房子的。我不想等三年,真的。”李政透一脸诚挚望着崔文烯。
他没有说出他心中的不安。这不安由来已久,他却不知道从何而来。当他和崔文烯在一起,她每一次心不在焉的低头,这不安就嚣张一点。他第一眼看到崔文烯,觉得这个小女生云淡风轻,似乎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放在心上的样子,和自己以前看到接触到的女生完全不同。所以,虽然同崔文烯交往快两年,却始终没有信心把她的心全部收服。虽然只到崔文烯一心想着自己,却总觉得在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是他所不能触到的。
刚听到李政透的求婚,让崔文烯非常惊愕的不是他的突兀,而是自己的反应。她清楚自己对李政透的感情,没料到本来应该的欣喜被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代替了。当然,她不会任由自己的本能反应,于是,等李政透一番动情的表白说完,她尽力镇定地说:“阿透,这个,我的考虑一下,好不?毕竟关系到我们的将来,如果草草决断,对我们都是不负责任的。”
李政透刚才头脑有些发热,现在听她冠冕堂皇的说辞,觉得很有道理,就把这话按下不提,只让文烯考虑考虑。
这一夜,就在崔文烯的惴惴不安中心旷神怡的度过了。挂坠如李政透所愿挂在了崔文烯的脖子上。
崔文烯知道,李政透无疑是完美的爱人,具有男性的一切优点:他踏实、努力、正直、勇敢、对爱情忠诚、前程远大,并且完全了解她的需要,适时地给予她温柔、体贴、漫不经心、专横。靠在他身上,就好像靠着一座坚实的大山。但是,正如小孩子的眼睛永远钉老在橱窗里五颜六色的糖果,得不到的东西,在每个人心中,永远都是最好的。遗憾是个好东西,它让我们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
电话响了二三声之后,熟悉的声音就从听筒那头传来了,这舒服的感觉让崔文烯的决心瞬间动摇起来。
“喂,请问找哪位?”
“阿透,是我。”
“文烯啊,这么晚,什么事啊?”听得出来,听筒那头的声音非常疲惫。
“唔……”崔文烯不觉中握紧了听筒,“找你有事。”
“快点说吧,现在凌晨四点了诶,你是不是那里不舒服啊?声音这么弱。你等着,我马上就到,等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因为崔文烯的声音而一下紧张起来。
“不是的,我挺好,阿透,我人没事,你别过来。”
“噢,没事就好。你别吓唬我啊。”
“阿透,”崔文烯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使尽了,听筒像救命稻草一样,被她捏得冷汗涔涔。她几乎用梦呓般的声音跟李政透讲电话,“那个,结婚的事,我考虑过了,我觉得,结婚对我们,似乎还嫌早。”
“噢,这事——我们以后,或者——就明天,面谈好了。我也只提个建议,毕竟我们两个人是蛮久了,总想有个结果,其实我早点晚点也无所谓的。”
眼看着李政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崔文烯全身的力气似乎又回来了,既然说出了口,就不再回头。“阿透,我是想说,我们还是算了吧。你待我太好了,对不起……”没等自己说完,没等自己说完,也没等李政透发话,崔文烯就蓦地把电话挂上了。
几秒钟后,电话铃不出所料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分外扎耳,崔文烯一下从麻木的状态惊起,拎起听筒,又挂下,然后把它搁到一旁,顺手关了行动电话。切断了一切可能的跟李政透的联系之后,崔文烯靠着书桌慢慢滑到地板上,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但这个错误是自己早已默许的,所以没有后悔。可是,她仍然感觉心被淘空了般的难受,就索性把脸埋到双膝间大哭起来。
当李政透向崔文烯求婚时,她分明看到他的脸上挂着坦率的笑,眼里闪着殷切的光,可是,可是,之后,她再也想不起来了。
就像那些童年时侯总是奔跑在街头巷尾,喜欢在大夏天只穿一条短裤衩,露出营养良好的圆圆肚皮的小男孩,随手打开一扇门,他也许好奇地朝里望望,也许连好奇心也没有,就关上门退了出去,然而门里的风景已经因为男孩的探身而改变了,不经意的,那个高高身量,黝黑皮肤,笑起来会有羞涩的酒窝隐在两颊的男生在几次公事公办的接触中改变了崔文烯的风景。崔文烯曾经努力过,但是,做事如做人,即使和他只有点头交情,也清楚他的为人,他心有所属,就不会再变了,也许,更确切地说,是懒得变了。
当崔文烯再次抬起头来,东方已经微微有些发白,她竟然哭着哭着睡着了!现在她的头痛得厉害,全身比之前更加软弱无力,只好灌些水下去,然后挣扎着爬上床,很快沉入冰冷的梦乡。
要不是外面天已经大亮,崔文烯真要怀疑这个在她面前的镜中人是鬼了:眼睛充血,脸色发黑,面孔浮肿。崔文烯虽然看起来瘦弱可欺,精神却很强韧。她有个好习惯,无论什么事,做过了就不后悔,即使做坏了,也只会尽力补救。睡过一觉,她明确了自己的心意。据说很多东西错过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她的胜算不大,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用冷水使劲搓面颊,让她消肿,并且显出红润的颜色来,又洗了洗眼睑,使它们只带一点微红的痕迹。
今天不可避免是难熬的一天,崔文烯搁好电话,打开行动电话,来自李政透的短信已经躺在那里了,陆陆续续有三四条,最重要的一条是告诉她中午他将去电话。摁掉李政透的短信,崔文烯给自己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学乔安雅去了个电话。她和安雅从来没有秘密的,特别是这种需要安雅替她出主意的时候。
乔安雅长得不漂亮,但社交手段一流,从来不缺乏谈情说爱的对象。崔文烯的这种困惑去咨询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听了崔文烯的叙述,乔安雅静的眼珠都快掉了。按她的话说,那简直就是丢掉一只正要生金蛋的鸡!这种放纵的傻事也只有崔文烯这样不谙世事爱情至上的天真小女孩做得出来。她的建议是忘掉莫季,马上找到李政透,对他说自己婚前恐惧综合症爆发了,然后告诉他自己接受他的求婚。
乔安雅的智商其实不比崔文烯高多少,她明白的,崔文烯心里也像明镜一样,从她打电话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是错,不过,很多事不是因为对而必须被做,就像很多事不是因为错而必须放弃一样。
乔安雅见劝不动崔文烯,转而讨论一些更加实际的东西。
“那么,李政透那边你准备怎么解释?”
“实话实说,总要给她个交待的,与其编些话蒙他不如跟他直说,我编不来也懒得编假话。”
“我真不明白,莫季哪点好了?连也研没上,还是个外地的,对着这样的人做梦是没有结果没有保障的,浪费青春而已。崔文烯,你已经二十二足岁了,还有几个青春可以浪费呢?你不在读大学了啊!”
乔安雅的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只可惜她的目标是块石头,箭法再高,也是做无用功。
“雅雅,我来问你就是想增加我的胜率的。”
呜……乔安雅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到时隔三年仍可以抛开一切的程度吗?到这份上,政透你也别怪我没帮你了,怪只怪你和文烯没缘份。
“反正你们现在也没什么特别能在一起的机会,要追究要正大光明地追,没什么可害羞的,大不了以后都不见面嘛。否则我怕你努力半天,他还以为你有病来的。”
“雅雅你最好了。”乔安雅果然是个非常难得的朋友,从来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乔安雅耸耸肩,碰到这样一个任性的小朋友你能怎么反应呢?只是私下里替李政透不值罢了。
看着李政透铅一样的脸色,崔文烯的心缩了缩,肯定是那个凌晨四点的电话闹的。医生本来就是个非常忙碌的职业,李政透一心想当个好医生,每个礼拜都会去图书馆借回大叠大叠的最新国外资料看,睡觉不会早过凌晨一点。
“文烯,你在闹什么脾气啊?这两天是我不好,科室里太忙,天气又一直阴阴的下雨,没照顾到你,我补过,好吗?”
崔文烯挣脱他的手,转过脸去,不敢看他的眼睛:“阿透,不是这个问题,是我,喜欢别人了。”
“噢……”
也许是这个打击对李政透太大了吧,他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或者,更确切地说,简直心不在焉。
沉默像海一样,似乎要无边无际了。
“文烯,我们,还是朋友吧?”李政透终于首先打破这沉默。
是啊,还是朋友,只是可能不常见面,不说知心话,见面也只是尴尬。褪尽爱情之后,真的还可以得到推心置腹的友谊吗?这可不是大衣破了可以改背心的逻辑呵!如同持久的爱情须要质地最纯粹的坚贞淬成,真正的友谊是用最纯净信任和关心铸就的,爱情的边角料只能做出敷衍的友谊,可以得到它的形状,却永远达不到它的强韧。
崔文烯继续沉默着。
执著是错吗?执著本身没有错,只是太执著容易伤到别人。
文烯还是那么倔强。李政透苦笑,为什么每一次让步的总是我呢?
“文烯,我会等你到明年。明年夏天我就要去哈佛医学院学习了。你不是一直在准备GRE么?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高二的时候学校对面的医院的麻醉科主任来我们学校,留着像猫王一样的鬓角,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崔文烯认识李政透不久,李政透对她说。“他说,医生就像艺术家,每治好一个病人,就好像完成一件作品。”
李政透立下了当医生的志向。
能去世界上最好的医学院学习,他应该如愿以偿了吧。
不,他的梦想是当一个好医生,去那里学习,只是为实现梦想的努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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