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语

　　“沉默。”
　　他不叫“沉默”，他叫沈默。除却有人主动和他讲话的时候他会回应，其他时候他都安安静静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他确是与这个字相配——“默”。
　　在程慎言的回忆里，沈默太过单薄、瘦弱。放学后，他总是走在最后，避开拥挤的人流，一个人，缓慢的、谨慎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生残疾的左脚看起来形状有些奇怪，但至少可以行走。没有办法和其他男生一样在足球场上奔跑，淡眉薄唇的长相也不算典型的男孩子长相，因为这种被动的孤立，班上的同学写他的名字的时候多少也带了几分轻视，潦潦草草，便成了“沉默”。
　　家世成绩长相皆优的程慎言从没有想过他与沈默会有什么交集，因为是插班生，两人的同窗生涯也就一年。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年竟然在程慎言心里留下了如此深的烙印，以至于现在，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尽管这是高中毕业后的第十二年。
　　十二年没有见面，青涩的少年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按理说，他早就该忘了才对。
　　那男人拄着一根手杖站在那儿，跟身边经过的学生说着什么，看起来薄情又冷淡的双唇翘起完美的弧度，这样温柔的笑着，完全看不出来已经三十岁了。程慎言早就知道了，高中那会就知道，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只觉得冷淡，但其实是个经常笑的人，而且他的笑容非常好看。只凭着这笑脸他也能断定这男人就是沈默。
　　这一瞬间，程慎言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竟然在微微抖动，几不可见的幅度泄露了主人不同于平常的情绪。目光一直胶着在男人的脸上，竟然差点忘了今天是来接笑笑的。
　　好在这样的失常也能很快被控制住，程慎言从车上下来，走向校门，脚步有点不受控制的朝沈默迈去，那男人没有看到自己，还在和回家的孩子们挨个说再见。
　　“程叔叔！”
　　程慎言猛地清醒过来，看到笑笑跟自己挥手打招呼，赶紧转了个方向走向她，弯腰摸了摸小女孩扎的整齐漂亮的头发，说：“今天你爸爸有事来不了，让我来接你回家。”
　　庄笑笑乖巧的点了点头，牵着程慎言的手，笑得像小天使一样，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汗颜：“我爸腰疼又犯了？真是不节制啊……”
　　程慎言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张口欲言却被笑笑打断了，小女孩一手被他牵着，一手高高挥舞着：“沈老师，再见！”
　　那男人看见了，作势挥手跟笑笑告别，在看到程慎言时却放下了手，满脸的笑容也淡了，竟是拄着手杖朝他们走过来。程慎言眼里只有男人略带紧张、专注的看过来的脸，半晌才想起来他腿脚不便，于是拉着笑笑主动走到他身边，客气的打招呼：“沈老师好。”
　　“呃……你好。”
　　额上的薄汗，闪烁的眼光，略微向后瑟缩的身体无一不说明他现在有些惊慌。程慎言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扶他，却又马上将手插到上衣口袋里。
　　男人稳住身体，看向庄笑笑：“笑笑，这位是……？”
　　“老师，这是我爸爸的朋友，爸爸今天有事不能来，所以是程叔叔来接我。”
　　在沈默眼里，笑笑是个精明的孩子，既然她这样说了，那他也就放心了。他是最近才在这所学校任职的，平时都是庄先生来接笑笑，今天突然换了个人，他不免要问一问。
　　“这样啊，老师知道了。快回家吧。”
　　沈默依旧看着笑笑，他知道他失了礼节了，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直视这位程先生打招呼，这位程先生看着他的目光太锐利，让他不自觉的紧张。
　　庄笑笑和老师打过招呼便被程慎言领到车上去了，程慎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庄笑笑，说：“在车上等我一下，叔叔马上就回来。”庄笑笑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沈老师，呵呵一笑，收下了巧克力，挥了挥手：“快去吧~”
　　送走了放学的孩子们，沈默锤了锤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有些酸痛的腰，准备回办公室，紧握着手杖的右手已经有些抖。每天都是如此，他习惯性的看向路边的石椅，想先过去坐下休息一会儿。
　　“沈默。”
　　背后传来的声音几乎让他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
　　——沈默，这道题怎么做？
　　——沈默，我想喝水。
　　——沈默，等我一下，我今天值日。
　　沈默，沈默，沈默……
　　他仓皇的想要逃开，想从回忆里逃开，想从身后的人面前逃开。只是这样的身体要保持平衡太难，手杖从手中滑落，只靠右脚支撑的身体也倒向一边，沈默闭上眼睛，近乎绝望，就连这次，也是如此狼狈。
　　程慎言原本就站得近，看到这男人的身影僵立了一瞬就开始失去平衡，马上冲过去。幸好花在健身房的钱还算有价值，在沈默倒下去之前接住了他。两人身体紧贴着，程慎言搂着沈默慢慢站直，而沈默则一直紧紧闭着眼睛，惨白的脸色让程慎言几乎无法呼吸。
　　“沈默。”
　　很久才从晕眩中恢复过来的沈默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程慎言的脸。他一点也不惊讶为什么这个程先生会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他的名字——程慎言。他的曾经的高中同学，现在的律师界翘楚，程慎言。从刚开始见到就知道了，却要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心里也祈祷着他不要认出自己，可还是……
　　沈默开始想要推开程慎言，但这点力量对于程慎言来说根本不足为惧，双手依旧紧紧圈住沈默，一手穿过腋下抚在他的背脊上，一手托着他的腰，好让他站得轻松一点。见他不老实，程慎言阻止道：“站好，别动。”
　　程慎言说话不怒自威，沈默总会乖乖听他的话，这个习惯即使间隔了十二年也没有变，即使每次都暗骂自己不争气，行动上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忤逆他。于是只能小声的抗议：“放开我。”
　　程慎言完全无视了他的话，反而改变姿势，将放在他腰上的手改为穿过膝下，轻松地将他打横抱起，沈默被吓得惊呼了一声，想起尚在校园内，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紧张的转头查看四周，生怕被其他老师看见这一幕。程慎言却顾不了这么多，抱着沈默大步走过路旁的石椅，找了个有靠背的长椅把人放下了。
　　还不等沈默做出什么反应，程慎言又回原处去取沈默的手杖，倒是沈默，局促万分，即使是有靠背的木椅都不能坐得舒适，原本苍白的脸上也升起一片薄红，程慎言看在眼里，心里竟为之一动，仿佛找到了什么问题的答案似的，站在长椅前久久不发一言。
　　“程、程先生……请把手杖还、还给我。”
　　这一句话好像花费了许多气力，沈默单薄的胸膛上下起伏着，紧抿着双唇看着程慎言。程慎言并没有把手杖给他，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被笼罩在自己身影下的人，说：“我不叫程先生。”
　　就连程慎言都觉得自己今天言行反常，他就是恶意的、想要看到这男人皱着眉头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喜欢沈默这样的表情，十二年前喜欢，现在一样喜欢。
　　“程先生……”沈默又叫了一声，发现程慎言完全不为所动，抢回自己的手杖的可能性为零，只能咬咬牙，颤巍巍的开口：“程慎言，我的手杖……”
　　程、慎、言。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叫自己的名字了。十二年来，他和男人、女人都试着交往过，可无论哪一任情人，都不如这张嘴叫自己的名字来得好听。程慎言依旧将手杖握在自己手中，目光熠熠——他是找到答案了，无论自己和别人怎样亲密都无法弥补心底的虚无感，似乎总有一团影子藏在心室的某个角落，一切起因都是眼前这个男人。
　　“程慎言？”
　　“嗯，我在。”
　　“手杖……我该回去了。”
　　“嗯。”
　　将手杖放到沈默的手心上，提心吊胆的看着他自己站起来，程慎言就跟在他身后，陪他走到了教学楼，为了他礼节性的一句“再见”而露出了这一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回到车上，庄笑笑已经吃完了巧克力，正在用手机听歌，看到他回来就摘了耳机，乖乖坐好。等程慎言发动车子，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他：“程叔叔，你认识沈老师？”
　　程慎言笑了笑：“嗯，我们是高中同学。”
　　“你这么高兴，是很要好的同学吧？”
　　“其实也不算很要好的同学。”
　　庄笑笑撅起小嘴：“那怎么聊了这么久，我都听了五首歌了。”
　　“叔叔要跟他确认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耽搁了。”
　　“好吧，回家晚了老爸骂我的话叔叔要解释哦。”
　　“好，我也不会告诉他你又换新手机了。”
　　反正已经被发现了，庄笑笑干脆光明正大的玩起新手机来，不再追问程慎言和沈默的关系。程慎言就连开车的时候眼里都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的确确认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喜欢沈默，十二年前喜欢，现在依旧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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