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碎火

　　第十二章
　　月冷星稀，深蓝笼罩。
　　林佑旬蜷缩在狭窄的长条木凳上，双眸轻阖，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几滴露水，忽然有人有节奏地轻拍了一下他的背，他略带恍惚地睁开了双眼，看到穆叔正站在他的身前，他扯了扯干涸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穆叔，你怎么来了？”
　　穆叔弓着身，将手中的饭盒放到地上：“二少爷，我来给你送点吃的，你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吧。”
　　“有劳穆叔了。”
　　穆叔打开竹编的饭盒，一层层打开：“老爷吩咐下人做了你最爱吃的梅菜扣肉。太太亲自下厨给你做的西湖醋鱼，还有……”
　　“穆叔……”林佑旬忽然打断他。
　　“怎么了，二少爷？”
　　林佑旬朝着他略带尴尬地一笑：“有水吗？我想喝水……”
　　穆叔抬头，这才注意到林佑旬的嘴唇已生出了许多干裂的死皮，上下唇上分别有几道不深不浅地裂口，裂口上隐约可见深色的血迹。
　　穆叔赶紧弓身从盒子里取出一个水壶递给林佑旬，林佑旬接过水壶，咬开壶塞，“咕嘟咕嘟”几口将水喝了个精光。
　　穆叔瞧着他喝水的模样，转头望了一眼外面，心中叹息：这么干热的天，他竟两天都没有喝水！
　　“二少爷，你这又是何苦？”穆叔忍不住叹道。
　　穆叔想起大约是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他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打开林家大宅的大门，见到二少爷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他还未来得及多问和招呼，二少爷就请他上楼去把老爷请下来，二少爷向来知书守礼，像这样不合礼节的要求还是第一次，后来他从老爷和二少爷的对话中得知原来是江蓿小姐出事了，二少爷这般急急地赶回来，是希望老爷派人去找江蓿小姐。老爷是看着江蓿小姐长大的，听说她出了事，立马派了林家大半的佣人出去找她，但大家找了好几日都没有任何消息，那几日二少爷也日日随大家出门去打探消息，每日都熬到深夜才回来。眼见徒手打探消息没有用，二少爷便提议老爷去联络他之前的旧部和政界的旧友，希望借助他们的力量帮忙找到江蓿小姐的消息，老爷依言答应了，因为老爷退隐政界已多年，若此事由老爷亲自出面，只怕会太过张扬，反而不利于江蓿小姐的安全，故而老爷便亲手写了信件，由二少爷拿着去拜访各位旧友，那些日子，二少爷每日都是一早便揣着老爷的信件出门，一直到晚上也不见他回来的身影，正是夏日热的时候，外面暑气重，一次早上醒来给老爷还有其他人准备早餐，就看到正要出门的二少爷，彼时他的脸色难看极了，身上烫的很，请了郎中来看才知道原来是中了暑，在老爷的再三要求下，二少爷才答应在家里休息了一天。许是老天爷也看到了二少爷的不容易，不久之后，老爷的一个旧部带来了江蓿小姐的消息，那人说他的手下看到了程远带着一名女子出现在过一个南方的偏远小镇上，二少爷得知后，就请求那人派人去打探并营救江蓿小姐，但那人说南方桂南和楚垣地区的当地盘踞势力较为特殊，若非与当地的军阀或督军较为熟悉，一般人等都不能轻易派兵深入，现如今，放眼燕北政府，除了总理唐清源，便只有李风瑞有这个本事了，唐清源正在国外访问，无法联络到他，便只能依仗李风瑞了。二少爷、江蓿小姐与李风瑞的儿子李清是同校同学，原以为凭借着同学之间的情谊，这事儿不是什么难事儿，却不知江蓿小姐与李清公子不知何时结下了梁子。总之李清公子一听是要救江蓿小姐，就拖着不给任何答复，二少爷找了他多次，他都避而不见，后来还搬到了这个郊外的别墅里，日日躲在屋子里饮酒作乐，二少爷跟着他到了这里，不见他出来，便索性让人找来了一半长条椅子，放在他别墅的门口，守在那里，一守便守了许多日。因为李府的别墅地处郊区，不方便日日派人来给二少爷送吃的，二少爷又不许下人陪着他在这里一起受罪，老爷便留了很多钱给他，让他记得给自个儿买点吃的，可每回儿来给二少爷送饭，都发现他几日都滴水未进。
　　“二少爷，您好歹给自个儿买点吃的，你这样子要是让老爷还有清夫人看到得多心疼啊。”
　　喝过了水，林佑旬的起色好看了许多，他笑了笑：“我没事儿，不过是没喝着水，有些渴了而已。”
　　穆叔打量了一下林佑旬，心中叹道：他这又岂是没有喝到水“而已”！自江蓿小姐失踪，他已不知道瘦了几圈！
　　正想着，忽然看到楼上有一个人走下来。
　　林佑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马上站起身，走上前去：“是你们李少爷要见我了吗？”
　　那人一身痞气，一双眼珠在在眼里不停地转，他手端着下巴，不客气地道：“我们少爷说了，你他妈的日日守在这里，实在太打扰他的心情了，他让你随我上去，跟他‘好好谈谈’！”
　　那人说到“好好谈谈”这几个字时，不怀好意地笑了，穆叔怀疑有诈，便拉着林佑旬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去，林佑旬却轻轻将胳膊抽出来：“穆叔，我去去就回。”
　　穆叔一个人在楼下待了许久都不见林佑旬下来，他一个人拎着饭盒，来回踱步，有好几次想要冲上楼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想到林佑旬上去之前平静地表情。他又打消了念头，后来大约在那里等了有两个时辰，终于见林佑旬从楼上走下来了。
　　林佑旬步履轻快，看似心情不错，只是身上的衣服有些脏，粘了许多尘土，尤其是膝盖那里，沾着两堆厚厚的尘土。
　　“二少爷，李少爷他答应了？”穆叔迎上前去。
　　林佑旬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好多日不见的笑容。
　　他不放心地追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啊？”
　　林佑旬摇头：“穆叔，我没事，重要的是李清他终于答应让他父亲派兵去桂南和楚垣打探江蓿的消息了！”
　　穆叔是带了车来的，事情解决了，司机便开着车子带着林有序与他一起回林府，谁知车子开到半道儿，林佑旬却突然让司机停了车：“穆叔，你和司机先回去，我想一人下去走走。”
　　“二少爷不行啊，你好几日都没有休息了，赶快随我回府里休息休息吧，你要是想出来走走，明日我再让司机送你出来，你看行吗？”
　　林佑旬摆手：“今夜夜朗星明，实在太适合踏夜而行，我在李府守了那么久，身子早已有些僵硬，如今正好松松筋骨，你先回吧，不要担心我。”
　　穆叔知道林佑旬固执，便不再与他拗下去，只好让司机带着自己先行离开。
　　看着车子渐行渐远，林佑旬轻笑，将双手揣在口袋里，沿着坡面一人独自漫走。
　　夜，极静。这里是燕北大学的附近，林佑旬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地又慢又稳。凉风吹过，他的白色衬衫随着风向后涨起，忽然一个褐色的东西映入了眼帘，他躬下身，从地上拾起。
　　原来是一个皮影。
　　他想起，江蓿一直是极爱看皮影戏的。
　　他似乎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蓿时的情景。那一年他五岁，林清旬九岁。母亲带着他们从燕北搬到沪川，投奔赵酆阳。
　　他们方踏进赵家小院，就看到一个白白净净，长得像洋人的瓷娃娃一样的女孩儿站在那里，他那时还不懂什么叫“美丽”，什么叫“漂亮”，只是本能地心里觉得那个女孩儿长得真好看。那女孩儿的个头比他高，和林清旬差不多，一身粉色的裙子穿在身上，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啧啧赞叹，他本想多看那儿女孩儿几眼，可看着身边的林清旬一直直直地盯着那女孩儿，心想：这应该是哥哥的“玩具”了，他不同哥哥抢。
　　既然不能同哥哥抢“玩具”，他便随意到处打量，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玩具”或者“玩伴儿”。果然，在院子的一个墙角，发现了一个淡绿色的、轻轻左右摇动着的团子！他凑上前去，站在那个“团子”的后面许久，然后伸出他的小手指，试探性地朝着那个“团子”轻轻地戳了一下，那“团子”触感极好，软软的，像是面团，让他忍不住又伸出戳了几下，一边戳一边自个儿咯咯地笑，正笑着，那“团子”忽然变了形，直立了起来，并且还转过身对着他！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个“团子”不是“团子”，而是另一个小女孩儿，这女孩儿看着要比他小一点，浑身肉肉的，倒是当真像个“面团子”，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裙子，裙面上沾着许多泥土，脸上也是，手里拿着一个小水壶，呆呆地盯着他。
　　他不知道她盯着自己在想什么，便也之后回盯着她，她的眼睛很大，乌黑乌黑的眼珠看的让他觉得很明亮，他仔细地瞧着她的眼珠，想要研究出她的眼珠里到底映着什么，她正看的出神，那个“绿团子”，哦，不，小女孩儿却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她哭的没有预兆，却很认真，大滴大滴的泪珠就从她的大眼睛里一粒粒跑出来，然后从她肉肉的面颊滑下来，冲掉了她脸上的泥土。
　　看到她哭，他本是很慌张，可是看到泪水将她脸上泥土冲掉，她的面容逐渐露出来了，他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就那么站在那里认真地看着她脸上的泥土一点点被冲走，后来索性从口袋里拿出小手帕，沾着她的泪水帮她把脸擦干净。
　　她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哭了半晌后便不哭了，就呆呆地看着他，任他给自己擦擦脸。
　　脸上的泥土被擦干净了，他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脸上还耷拉着鼻涕的“绿团子”，哦，不，小女孩儿，看了半晌他都出结论：这个“绿团子”没有方才的“粉娃娃”好看，但是看着比她好玩儿。
　　那个“绿团子”就是江蓿，而那日他初见到她时，她正在捯饬一个蚂蚁窝。
　　在后来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江蓿一直都是和他初见她时的情景一般，爱哭爱惹麻烦，而他从一开始替她擦眼泪，到后来逐渐习惯替她善后，收拾烂摊子。她就像是老天爷故意刁难他的“麻烦”，总会给他的日子带来许多“不平静”，小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感叹：早知道一开始就不把“粉娃娃”让给哥哥，应该让哥哥和这个“绿团子”一起玩才好！
　　后来逐渐长大，他有时也会独自欣慰：好在有她，才让他的日子不至于太过无聊。
　　远处一抹橙色的灯光在深色的夜里轻轻摇摆：这是他和江蓿下了学经常去吃的小酒馆。林佑旬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那个小酒馆，酒馆已经打烊，大门紧锁，廊檐处挂着几个灯笼在风中来回摇曳，被红色的灯笼皮浸染过的灯光虚虚地笼着四周，几滴露水顺着廊檐吧嗒吧嗒往下滴。
　　他好似看到了一对熟悉的身影，一个大男孩儿依着柱子，站在灯笼下，等着那个向她走来的女孩儿，然后对她说：“小核桃，我们回家吧。”
　　那女孩儿冲着他灿烂一笑，然后与他一起并肩走出小酒馆，然后……身影逐渐隐没在黑夜里……
　　脸上忽然有种潮湿的柑橘，他用手轻拭了一下脸颊，透明的水珠挂在指尖，他绽出一抹抹涩涩地笑：“小核桃，若你还在，该多好！”

　　江蓿梦里醒来，不知自己何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周遭一片漆黑，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乍然醒来，她还带着几分睡意的朦胧，窗外的月亮高悬在她的头顶，明亮而又冰冷，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摸到了一把泪水，她记不太清方才做了什么梦，只有一种涩涩的感觉盘踞在她的心里还没有退去，盯着那月亮半晌，她忽然低声喃喃自语：“子商，我想家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