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绛紫为邪

　　孙驼子是个残废的侏儒。
　　他的店开在一个小巷里，前面卖些粗粝的饮食，后面设有三五间简陋的客房。他明知道这样的巷堂中是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可他宁愿在这里等候一些卑贱的过客进来，用低位的代价换取需要的食宿。
　　他宁愿在这里过他清苦贫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别人的嘲笑。因为他已明白，无论多少财富都换不来心头的宁静。
　　然而半年前，这间小店来了几个不同寻常的客人。
　　来者有三人，似是男女主人与一个仆从。这样的客人本不少见，或访亲，或归乡，又或是因事外出。
　　男主人身着青衫，一副文士打扮，服饰看起来并不怎么华贵，但他身材很高，相貌也很英俊，只是时常咳嗽，面上略显病容。
　　他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
　　然而孙驼子一眼看到他时，就发现了很多与众不同之处。
　　他对孙驼子的残废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注意，更没有装出一副怜悯同情的神色。
　　有时同情比嘲笑更令人受不了。
　　刚来的时候，他是独自一人，选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边咳嗽，一边慢慢地喝着酒。
　　酒是劣酒，他也不评价，菜是粗菜，他也不抱怨。
　　喝完那七壶酒，他又拎着另外七壶酒离开了，孙驼子直到第二天黄昏才看到他再次出现。
　　从那之后，这个人每天都是如此，黄昏在小店喝酒，夜间拎酒离开。
　　孙驼子也是个酒徒，所以对他的酒量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能连喝十四壶酒还不醉的人，他一生还从未遇到过。有时候他真忍不住想问问对方的名字，但终于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问也是白问，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根本不会得到答复。
　　孙驼子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没过十天，那位女主人就找到了这家鸡毛小店，给她带路的是一个仆从装束的中年大汉。
　　那位女主人穿着一身紫衣，并用紫纱掩着面，她的袖子略宽且短，因此能让人清楚地看到那腕上的精致金环。
　　她虽挽着汉女的发髻，可鬓边却编着三条指宽的小辫，辫子缠着紫色的绒丝与散发挽在一起，又加以异族金饰，看起来倒像是关外女子的打扮。
　　最特别的还是她的眼睛。
　　尽管她蒙着面，但只要被那双含娇带嗔、灿烂如星的大眼睛凝视一瞬，别说凡夫俗子，就是神仙佛爷只怕也要掉了魂。
　　那女子分明是冲着青衫文士来的，一看到角落里那个身影，就眼含怒气地冲到对方面前——
　　中年文士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吃惊，只叹道：“你来了。”
　　女子不答，却伸手摇了摇桌上的几个酒壶，反问道：“你就这么想喝酒？”
　　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烦心事，只是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女子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开心，孙驼子却觉得这笑声让人莫名发寒。
　　比羊脂玉还温润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壶柄，她轻柔地说道：“好啊，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你这么想喝我就陪你喝个痛快！”
　　只见她朝同行的大汉招招手，那汉子得令后一出一进，左右手各拎了两个酒坛。
　　“一，二，三……三壶？看来我来得还不算晚，且容我自罚三坛吧。”
　　“什么？阿紫等等！……”
　　阿紫却不理他，只管仰头豪饮，孙驼子觉得自己要是再长他五个脑袋，现在一定是十体投地了。
　　她居然干了！
　　她居然把一坛酒干了？
　　她居然把一坛酒干了连口气都没换？！

　　只听砰地一响！
　　女子把空坛子按在桌上，面不改色地道：“这一坛，我祝你早日病愈，从此以后身体健朗百病不害。”
　　男子神色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却好像又什么都说不出。
　　砰地第二响。
　　女子面色微醺，但眼神却还算清朗，道：“这一坛，我祝你和她早日终成眷属，从此白首不相离。”
　　男子苦笑起来：“你何必如此，我绝非你所想的……”
　　砰地又是一响。
　　女子冷笑着打断他的话，顷刻间三坛酒下去，任她酒量再好也难免要醉了：“这最后一坛，我祝你从此一番风顺，命中再无风雨波折……”
　　话说着，她的手却已伸向第四坛酒。
　　男子的眉头已经深深皱起，他伸手去拦，担忧地劝道：“不要再喝了，你醉了……”
　　见对方伸手要夺，那女子下意识地抢过酒坛，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嘴里嚷道：“你管我！”
　　“阿紫，不要再闹了，你真的醉了！”
　　见到对方又是恼火又是担忧的样子，女子不禁吃吃地笑起来：“我醉了？呵呵，醉了又怎样？醉了正方便你跑去找你那个心心念念的表妹呀？”
　　男子似乎自知理亏，气势顿时一弱，复又苦笑道：“我也是一时情急才没来得及和你商量，绝非是你所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我想的哪样？！”女子柳眉怒竖，恨声道：“我问你，我们是不是说好了要一直隐居下去的？”
　　“不错，但是这次……”
　　“我再问你！你是不是一听到她有事就急急忙忙往这边赶了？”
　　“……不错。”
　　“我还要问你！镇上离竹林……到底有多远？”
　　“……”
　　“你不说话？好，我替你说——根本不到两、个、时、辰！”一说到这，女子的火气更大了：“你赶到这就花了六天时间，难道两个时辰你都等不起？都不肯回家跟我说一声？！”
　　男子的笑容更苦，声音也艰涩起来：“这的确是我对不住你……”
　　“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等得饭菜都凉透了？”女子无声地笑起来。
　　却见她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滑落下来——
　　“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到你所有可能去的地方找了整整一夜……呵呵，结果到镇上一打听，原来是你的青梅竹马需要你去英雄救美了？呵呵呵哈哈哈……我简直就是一个大傻瓜！”

　　孙驼子不禁摇头叹息，自古儿女情长最是磨人，好在今天没有别的客人，自己还是低调点，别打扰到人家为好。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担心了，只见这两人又说了些什么，那女子一怒之下摔了酒坛，竟夺门而去！
　　这回男子没有再继续沉默，他几乎立刻就追了出去，店里一下子只剩下孙驼子和那结实大汉两人。

　　【此处插入番外一，见页号38。】

　　又是黄昏。
　　孙驼子默默地抹着桌子，对身后令人发指的景象视若无睹。
　　“来，大叔，啊——”
　　光天化日之下！
　　店家，你不管管咩？！
　　孙驼子表示，投喂而已嘛，你要是也从初夏看到深秋，你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那对奇怪的男女已经在这里住下将近半年时间了，自从半年前的那个夜晚，男子将女子抱回来，两人就好像都变了一个人似的。
　　明明前一天还横眉冷对的，第二天忽然就如胶似漆了，这种深奥的谜题，像孙驼子这种对女人完全没经验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好在事不关己，想不明白就不想。
　　不过这半年里，他也知道了好些事。
　　有一次天寒大雨，男子咳得伏倒在桌上，女子和仆从又不在身边，孙驼子连忙把他扶到房里，又去药店帮他抓了服药煎好。之后，男子拜托他无论如何别告诉紫衣女子，他答应了。
　　从那天起，他们两人就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男子就拉着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拉西扯地闲聊着。
　　孙驼子这才知道那个紫衣女子原来是个大夫，白天的时候她出去巡诊，等到傍晚就带着做好的饭菜回来。
　　而这个男子，似乎是个落魄书生，通过聊天孙驼子知道他懂的很多，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提过自己的来历，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这一点上，紫衣女子倒比他大方多了，她知道两个人白天经常喝酒聊天还成了朋友，就让孙驼子唤她“阿紫”。
　　孙驼子记得男子也是这么叫她的，可不敢用同样的称呼，而且他记得那仆从似乎叫她作“阿紫姑娘”，他便也这样称呼她了。
　　说实话，这两人同吃同住却还没成婚，一个落魄文士，一个华衣少女……
　　孙驼子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有点像那些说书人口中的，什么寒门书生和宰相千金私奔的故事呢？
　　李寻欢和阿紫会知道别人对他们的猜想，已经从牛郎织女改版为才子佳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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