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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先前的怀疑终于成真,神秘的王者之手终于出现,丹青的反应比她自己所预期的还要平静。
“善意的欺骗?”她安静地将手交叠在胸前,小而苍白的脸上眼瞳黑如深井,不见丝毫波澜。
这样的神情坚强而绝望,脆弱而天真。
慕容微微眯起了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我从来不曾骗过你。”他温和地说。
“没有么?”
“没有。”
“你难道不是慕容教授?”
“是,我是的。”他笑笑,“既然你希望我是一个和蔼耐心的教授,那么我就是。你知道,捐助一座活动中心就可以为我赢得一个荣誉教授的名衔。”
话说得十分随意,听在丹青耳中却自有一番威慑霸气,她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恐惧。
“你说过,有时候太过坦白也会造成伤害,所以才宁愿选择善意的欺骗。不是么?”她低声地问。
“呵,你记得我说过的话。”慕容笑了,他看起来似乎很愉快。
“对,孩子,有时候坦白不见得是种美德,”他说,“我本来并不打算这么坦白地和你对话。”
“现在呢?”
“现在我改主意了,”慕容笑一笑,他漂亮的五官看起来有种戏谑的味道,“丹青,是你令我改变了主意。”
平心而论,慕容真是个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男人,因为有了岁月的沉淀,出众的相貌并无一般眉目英俊的年轻男子那种略失轻浮的单薄意味,相反,他看起来端丽高贵,那是一种无法模仿、自然流露的丰美气质。
丹青不得不承认,在很大程度上,慕容教授帅气体面的仪表为他原本温文尔雅的谈吐锦上添花,也因此迅速赢得自己的好感与信任。
她喜欢他温暖的眼神、和煦的笑容以及睿智幽默的言词。
所以她无法将那个令人尊敬的学者、长者与那个暴戾的、变态的、苏珊的“国王”联系在一起。
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丹青看着面前泰然舒展的笑颜,不禁打了个寒战。
“为甚么?”她机械地问。
慕容的眼神看起来几乎是温柔的。
“因为,”他说,“我不甘心。”
“我已经是个老人,我的人生充斥了太多的缺憾,那些美丽而短暂的片断虽然恒久存在于记忆,却更加令人惋惜和不甘。”
“而丹青,你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好,你拥有我穷其一生也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我真羡慕你……”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丹青默不做声,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他不再继续,而是恢复了一贯的稳泰与温和。
“丹青,我不愿意用‘交易’这个词,这对你我的关系是一种侮辱和蔑视。”
“也许你愿意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丹青面无表情,双手却渐渐握紧,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然而她不觉得痛,只定定看住对方。
慕容宛若未见,自顾自说下去。
“请原谅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的荒唐要求,我希望你能愿意继续将我视作一个朋友,愿意,呃,多花一点时间来陪这个老人聊聊天,也许念几段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他顿一顿,仿佛在小心斟酌组织着词汇。
“我不是甚么大人物,”他说,“但还有一点儿能力,如果你有甚么需要,也许我能够帮点儿忙。”
啊,来了。他终于开口了。
丹青呆呆地想。
他说得多么委婉客气,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只是谈论一场无关紧要的天气。
帮点儿忙,当然,其实他一直都在这么做,不是么?
董某不过是一个傀儡。
母亲说得对,董元莛从来都只是个懦夫。
懦弱的、自私的、毫无担当的男人。
而眼前的男子却不是。
他是个国王。
主宰他的领地。
现在,他还想主宰她的命运。
丹青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镇定,居然还能冷静地说话。
“我甚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时间,是不是?”
慕容轻声笑。
“你一向是个懂事聪明的孩子。”
丹青没有令慕容等待太久,两天以后,她重新回到藏书搂,自然,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早已安坐在书房中等候。
“你来了。”慕容微笑着说。
“不,”丹青勇敢地与他对视,直接切入主题,“我不能出卖自己。”
“当然,” 他微微颔首,笑容依旧那样温暖,眼神笃定,仿佛一早知道她的答案,“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合理的要求,我不会勉强。”
丹青点点头,掉头要走。
墙面上的水晶拼花流转靡丽的星光,一片片起伏拼接的玻璃上依稀映出身后慕容挺拔的身形,即便是逆光,即便那影像略略扭曲变形,丹青还是看到了对方略显落寞的脸容。
不知道为甚么,她居然有些迈不开步子。
“教授,”她低低开口,依旧沿用了以前的称呼,“为甚么打苏珊?”
――“他要我当他的女人,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
――“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
苏珊这样说过。
“你说过要给她自由,不是么?并且鼓励她寻找……”
“因为,”慕容打断她,语声听起来十分奇特,“她所谓的爱人是我的女儿。”
“甚么?”饶是丹青努力克制,还是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当年,我因为同样的原因与她达成交易,我买下她的自由,她离开我的女儿。今天,我愿意给她自由,甚至可以帮助她找个好归宿,她却这样回报我的心意!”
――“他要我当他的女人,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
――“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
这么强势的男人,也有最软弱的命门。
“你的女儿?”丹青缓缓转回身来。
“是个同性恋者。”慕容淡淡地笑,然而丹青知道他笑得有多难堪,多无奈。
“那么,苏珊她是?”
“双性恋者。苏珊她爱女人,也爱男人。当然,”他笑笑,“她最爱她自己。自私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她不该太贪婪。我给了她一颗星球,她却妄想拥有整个宇宙!”
――“我爱上高高在上的国王,而我的国王说他不能爱我。”
苏珊如是说。
是的,她其实爱他。
性取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确实爱他。
然而,面前的男子却在指责爱他的女人太贪婪。
爱,并且渴望被爱,也好算贪婪?也是一种罪过?是他可以施暴的理由?
丹青想起那间遍布镜面的房间,看着身周墙上异曲同工的水晶装饰,愤怒犹如磅礴喷涌的火山熔浆再也无法遏止。
“苏珊她爱你!”
“但她却与我的女儿上床!”
慕容的眼神犀利如尖刀。
“她甚至想把你作为礼物送给她所谓的爱人,丹青,你难道忘记那晚发生了甚么?”
丹青浑身一震。
“我给过她机会,苏珊她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她会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不,当然不。”
然而丹青的意识已经偏离对话中心,她慢吞吞地问。
“伊丽莎白芮,她是你的女儿?”
这次,慕容略显惊异地看了女孩一眼,她看起来非常困扰,他没有作声,没有立即打破对方悄然筑起的隔离外界干扰以便安静思考的意识屏障。
丹青有些不知所措,先前苦苦维系的坚强表象即将破碎,太多的讯息与随之产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溺毙其中了。
看着女孩彷徨不安的困顿模样,慕容觉得于心不忍,他试图解释甚么,“我只是个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他小心翼翼踏前两步,丹青立刻倒退两步。
“丹青,”他摊摊手掌,“我不会伤害你。”
“我虽然不是甚么君子,”他说,“但也不能算太坏。”
丹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书房,又是怎样来到楼下门口,她站在门前,久久盯着擦得干净锃亮的把手,脑袋一点一点恢复了运转。
太混乱了。
原来慕容教授就是董某的岳父老泰山,真不可思议,他看起来并不比董某老太多,他甚至更英俊更具魅力。
芮居然就是他的女儿,是玛姬董的母亲,是董某的太太,而她是个同性恋者。
苏珊是慕容的情人,同时也是她情人的女儿的情人,老天!
这是个怎样的家庭?
这又是何等错综复杂兼荒诞不经的人物关系?
丹青简直要骇笑。
她想起董某脸上挥之不去的倦容,眉宇之间始终郁结的无奈,还有他对母亲所表现出的愧疚和眷念。
她忽然开始理解他的感受。
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妻子,这样强势凌厉的岳父,这样刁蛮任性的女儿,董某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而芮,她爱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女性,却因为家族的意志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她的父亲以保护的名义将她的女友自她身边一个一个夺走,终于逼得她不得不远走他乡,即便是这样,她“仁慈”体面的父亲也未必肯成全她。这也是个不幸的女人。
而玛姬更加无辜,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割裂相连的血脉,这样病态的家庭关系带给她的痛苦远远甚于充沛的物质基础带给她的幸福。
至于苏珊,苏珊那么聪明,她索取,她付出,她最初作出了选择,也因此承担一切后果。
这是一个奇特而自成一格的虚空世界。
生活其间的人彼此牵掣,互相制肘,不愿意俯首在对方的逻辑之下,却又不肯坦诚以对,重新缔结合理的处世规则。
可笑又可悲的人们啊。
丹青嘲讽的笑意突然凝结在唇边,她想起了自己和母亲。
她们母女俩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圈子里又在扮演怎样的角色?
母亲不幸的经历、凄凉的现状、时好时坏的病症,还有她期待某人时的渴切眼神、见到某人时的欢喜表情、受到刺激时的凄厉语声、失去控制时的偏激行为。
幼时父亲在世家境尚好时的温馨景象,父亲过世后母亲带着自己潦倒挣扎的种种窘况。
还有自己曾经遭遇过的冷眼,尝到的苦楚,遭遇的挫折,见过的人,经过的事。
那些美好或者丑陋的记忆,一幕幕场景都如暴风疾雨般自脑海中迅速席卷而过。
她想哭,眼内却干涸的滴泪皆无。
她想笑,嘴角却僵硬的无法开阖。
不知道维持这个姿势站了多久,也许一个钟点,也许两个,丹青迈开已然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复又上楼。
书房的门没有关,慕容教授静静地坐在书桌后面,看见丹青,他蓦地起身扬眉,眼瞳闪闪发光。
丹青怔怔地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却甚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嘘,”慕容温柔地趋近,“我甚么都不会勉强你,好孩子,不要害怕,我只要你做你自己就好。”
女孩的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已经来到她面前,他想伸手为她拭去沿着脸颊蜿蜒淌落的那滴汗水,但指尖几乎已经触及那片洁白晶莹的肌肤,却怎么都落不下去,终于嗒然垂下。
“丹青,”他诚恳地说,“请不要拒绝一个老人最后的请求,只要你肯时常陪我说说话聊聊天就可以,我不要你改变,保持现状就很好,你可以做你愿意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
“只要你喜欢。”
“那好,”丹青简单地说,“我要一支枪,现在就要。”
“好。”
慕容想都没想即一口答应,甚至不曾多问一句丹青要枪做甚么。
他回身走到书桌前,手自桌肚下一探,一个暗格抽屉悄然滑开,一支精巧的袖珍型柯尔特勃朗宁手枪被轻轻放置在桌面上,特制的银色刻花枪身,枪管上加了特制的消音器。
丹青缓步上前,轻轻取过手枪握在掌心,手指慢慢拨开保险栓,食指扣住了扳机。
“教授,请往窗口退一退。”
慕容依言退至窗前。
丹青一手握住枪,一手轻轻摩挲冰凉坚硬的枪管,突然转身踏前一步站在书房中央,抬手对着墙面上的水晶拼花扣动了扳机。
一共七发子弹,八幅玻璃。
枪声并不尖锐,应声破碎的玻璃碎片四处激射、噼啪散落,光线也因此折射出霓霞虹晕的效果。
还剩下最后一幅水晶拼花,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猝不及防间,慕容教授走过去,手上的高背座椅狠狠抡起砸下,“嘭”的一声巨响,那扇连接书房与隔壁的隐形视窗碎裂开来,大块大块的碎片纷纷跌落。
空气中细细的粉尘飞扬乱舞,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丹青站在那里,握枪的手缓缓放下。
她的脸孔雪白,愈发显得眉睫乌黑,眼瞳清亮,颊畔近眼尾的地方被飞溅的玻璃尖角划破,一缕殷红的血迹缓缓渗出、滴落、凝结。
“我讨厌镜子、水晶和玻璃。”
她说。
“永远不要让这些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虽然慕容说过希望一切维持现状,丹青还是执意办理休学手续。
“慕容先生,你要我的时间,我就给你时间。”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先生”,她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但她不肯再叫他“教授”。
“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 她说。
这些日子以来,田田似乎一直在找她,打开手机,接收的短消息语气一条比一条着急。
“丹青,你在干吗?”
“怎么不开电话?”
“收到短讯打电话给我,有事找你。”
“丹青,我真的有急事找你商量,快和我联络好不好?”
“丹青你在哪里?明天下午去学校找你,不见不散。”
最后一条短消息――“丹青,姜白回来了,他想见你,速和我联系。”
丹青没有答复,也不关机,直接拔了电池。
办完手续走出校门,不远处的路边是属于慕容先生的罗尔斯罗伊斯,丹青没有立即过去上车,而是回身默默注视粗砺花岗岩的学校大门。
她曾经那么渴望能够走进这扇大门,可是门里的象牙塔并不能为她挡风遮雨。
现在,她要离开了,不知道又要几时才能回来。
“丹青,”有人喊她,“嗨,颜丹青!”
那是她所熟悉的温暖嗓音,不再是当年少年稚气未脱的浮躁声线,姜白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自信。
丹青的鼻端犹如被重拳击中,痛得几乎落下泪来。
她不敢动,屏息许久听不到甚么声音,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难道,刚刚只是幻觉而已?
丹青定一定神,抬手揉一揉眼睫,缓缓转过脸来。
那头不远的树荫下,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正展颜而笑,一头一身皆是自枝叶罅隙中漏下的跳跃不已的斑斓光影。
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瞳,满满承载闪耀的,都是星光般璀璨的笑意。
“好久不见,”他咧开嘴笑,“颜丹青,你好么?”
丹青没有作声,将眼光自姜白脸上挪开,转到与他比肩而立的田田的脸上,她看起来有点憔悴。
“丹青,我们找了你好几天了,还好今天等到你……”
田田说着,勉强笑了笑。
“是啊,丹青,你知道么,看到你的海报,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问田田才知道那真的是你。嗨嗨,颜丹青,学习工作再忙,也不该忘记老朋友对不对?”
姜白微笑着趋近过来,一身白衣粗布裤,苗挺帅气的不得了。
“那个,姜白在国外看到苏珊她们为你拍的广告海报了,”田田紧张地解释,“呃,我告诉他你在做兼职模特儿……我们,我们还去了‘衣露申’ ……”
丹青看着好友略显窘迫的模样,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她有些唏嘘,但更多难过――为自己,也为田田。
友情万岁。
爱情无价。
如果非要在友情和爱情之间作出抉择,你又会取谁舍谁?
丹青轻轻地笑。
她已经没有机会作出选择。
现在的她,已经失去选择的自由与资格。
“你好姜白,”丹青冷淡而客气地颔首致意,“可是很抱歉我还有事必须得走了。”
“再见,田田。”
“再见,姜白。”
在田田和姜白错愕不解的目光中,丹青扬一扬手。
那辆豪华的黑色大车缓缓启动靠近,停泊在丹青的身前。
丹青甚至没有抬头再看田田和姜白一眼,就着司机恭谨开门的手,一低头上了车。
车内的空间安静而舒适,丹青一直保持端坐的姿势,维系上车时的沉默表情,看起来平静而安详。
然而她的心口有一阵阵钝痛传来,一个空洞的声音在胸腔中回响。
“再见,田田。”
“再见,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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