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爷的女婿

作者:江洲菱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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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不久,扬州出了件奇事,奇到什么程度?
      ——老百姓们慌里慌张奔走相告:可了不得了!死人诈尸了!
      惹得大伙儿纷纷跑到告示榜文前指手画脚,问拎浆糊桶的官差:“怎么回事?原来的江都知县不是被杀了吗?”
      “我是阎王爷吗你就瞎打听?”
      “有准谱吗?俩知县大老爷往堂上一坐……打起来怎么办?”
      衙役大翻白眼,“接血呗还能怎么办?”
      嘿!您还别说,江都俩县令打了两回之后,扬州各州县原来的官员陆陆续续回来了一大半,三不五时就贴张告示,知府衙门没日没夜支炉子熬浆糊,熬得衙役双眼猩红指天骂地。
      这倒不错,扬州城乐子闹大发了,一个衙门里两尊瘟神,翻眼朝着天斜眼朝着地,谁也不服谁……时不时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都是合乎律法的,您叫他们怎么办?
      要委任状?
      ——两份!
      要吏部盖的官章?
      ——两个!
      要官服?
      ——两套!
      要印信?
      ——得!这个嘛……就一方!怎么办?好办!一个字——抢!
      千百年来扬州老百姓从未遇到过如此大快人心之事,有事没事上各衙门告个状诉个冤,看堂上俩老爷明争暗斗,真是逢年过节喝酒吃肉都没这戏瞧得酣畅淋漓!
      这就好比一个王八壳里蹲俩乌龟,瞧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越大越开心,但是,俩当官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天天狭路相逢,冷嘲热讽勾心斗角轮番上阵,长此以往,能有好吗?
      于是乎——
      知府衙门大门口跟菜市场似的,满满当当停的全是官轿,把整个府前路堵得水泄不通。各衙门官员纷纷跑来试图找扬州最高的长官评理。
      真是的,叫我说你们点儿什么好?找龙慕一个芝麻绿豆官评理?忒瞧得起他了!他还没地儿诉苦呢!
      龙慕一缩脖子,别说大门,连后门都锁了,天天钻御史衙门里跟老头一起玩物丧志。
      龙慕问:“不是说死了吗?”
      “你看见他们死了?不就发了张获罪文书嘛,就算真砍头也得等到秋后啊,再说了,国寿期间,上赶着找血光之灾,就不怕圣上大发雷霆?”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老头摆摆手,云淡风轻地逗弄红嘴鹦鹉,“吏部党暂时落下风呗,多大的事儿啊!”
      “吏部党?”
      “吏部党和户部党把持朝纲争斗多年,胜负参半,谁也奈何不了谁。只是近几年两党此消彼长,吏部党有一党独大的趋势,估计这次是打算彻底铲除户部党。”
      这党那党的,把龙慕绕得晕头转向,他一门心思就想问:“蒋初是哪个党的?”
      老头恨铁不成钢,声音陡然拔高,“他这么大个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你这榆木疙瘩还好意思问他是哪个党?”
      龙慕呵呵讪笑,“跑扬州来查骆封的?”
      “骆封充其量就是个小鱼小虾,他是来搜集户部官盐私卖的证据的。扬州城的官员除了我老人家,全都牵涉其中。”
      “是是是!您出淤泥而不染!有您什么事儿啊您跟云游神仙似的,倒骑驴的张果老被狗咬的吕洞宾跟您的绝世风范一比,全得无地自容。不过,您知道的可真多啊……”
      “你先打住!”老头把逗鸟棍一扔,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本人着三不着两四六不靠,在扬州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年纪大了,耳聋眼花,什么都听不见。本人以花草为生,于花草一道通天彻地无所不知,但凡剪枝、嫁接、培土、施肥……本人简直就是鼻祖太尊!”
      “是是是是!您就是生不逢时,您要早生个几千年,您就是那神农氏,华夏百姓全指着您活命呢!”
      老头也不尴尬,乐呵呵地拖着龙慕下回廊进庭院展示昨晚折腾一宿的成果,“瞧!挖了我三个时辰,这紫藤终于可以装车搬回家了。”
      龙慕望着满地曲里拐弯的枯黄藤蔓,眼角直抽搐,蒋初最喜欢的紫藤就这么完蛋了?
      当晚,龙慕躺床上睡不着,暗自神伤:不知他睡了没有,前路凶险不知他能否化险为夷,在湖州当个纨绔子弟轻松闲适过一辈子多好啊,唉……户部正占着上风,也不知怎么做才能帮他……
      翻来覆去大半夜,东方泛白时稀里糊涂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龙慕是被活生生叫醒的,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没好气地训斥:“随他们闹,管得了吗?”
      师爷使劲摇他的胳膊,“老爷,雨墨来了……”
      话音未落,“腾”龙慕弹起来,语气还是很平静的,“哪个雨墨?”
      “有几个雨墨?”
      “呼啦”,龙慕狂风般刮了出去。
      雨墨闪着俩水汪汪的大眼睛左一眼右一眼把龙慕全身上下扫了一大圈——居然还穿着里衣,笑嘻嘻地跪下来磕头,“大人……”
      龙慕一把将他拎起来,“你家公子怎么样了?”
      “不知道,从济南府回京了吧。”
      “啊?”龙慕呵呵笑了两声,赶紧转话题,“你家公子写信了吗?”
      雨墨掏出来,双手递过去。
      拆开来对着日光一个字一个字细读,内容极短:即日起,令扬州各官衙铺路搭桥疏通灌溉渠道,以备不时之需。
      信件最后写道:不必挂念,等我回来。
      龙慕呆呆注视着落款,两个工整的颜字正楷——启鸿。心中五味陈杂,欣喜惆怅纷至沓来。
      吃完午饭,拉着雨墨细细询问蒋初的近况,雨墨直挠头发,“在京里,十天半个月不回府,没日没夜呆在衙门里,去了外地,小的就更不清楚了,天天也不知在忙什么。”
      龙慕问:“他们到底要扳倒谁呀?”
      雨墨左右瞟瞟,见周遭无人,凑过去悄悄地说:“户部尚书李大人。”
      “啊?”
      雨墨乐呵呵地说:“听说两党之间龙争虎斗几十年了,无法撼动对方,圣上都束手无策,偶尔某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出面调停调停,能安生一段时日。不过,看现今这形式,这是打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唉……何必呢?”
      雨墨托着脑袋无精打采,“早前,听吏部一个大员私下里说,咱大明朝不败则以,败就得败在这党争上。成千上万饱读诗书的人中龙凤兵分两路上阵厮杀,最后受害最深的必定是黎民百姓江山社稷。”
      龙慕一挺腰杆,怒道:“都这样了,他还参合进去瞎折腾什么呀!”
      雨墨失笑,“知府大人,您应该往好处想,我家公子是在替天行道,官盐私卖榨取百姓民脂民膏、盘剥各地官府赋税,致使国库空虚却中饱了户部各级官员的私囊,这岂不是国之不幸民之不幸天下之大不幸?”
      龙慕斜眼瞪视,“一套一套的!跟他一个德行!”
      “呵呵……奴似主人形……”雨墨突然一拍巴掌站起来,“差点忘了,门外还有一马车银子呢,交给您修路的。”
      “多少两?”
      “五万两。”
      龙慕直接被他气乐了,“你就把白花花的五万两光天化日放在大门口?”
      下午,龙慕坐在案前,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写了个“启鸿兄”,顿住,又把笔放下。如此反反复复十几次,雨墨笑了起来,“知府大人,小的替您报一声平安,您看可使得?”
      龙慕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好,把写了“启鸿兄”的信纸塞进信封里,思虑须臾,又抽出来,提笔把“兄”字划掉,封好交给雨墨。
      从第二天开始,龙慕把工坊司一帮小吏召集到府衙,如此这般说了一大堆。
      底下立马瞠目结舌,刚折腾完寺庙佛像,这会儿还没歇过气来,一听这话,恨不得口吐白沫委身倒地,听这意思……这是要大兴土木啊,还有完没完啊?让不让人活啊?
      别看小吏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扬州老百姓往榜文前一围,顿时欢欣雀跃喜笑颜开。这好事……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又是修路又是搭桥,完了还不用各门各户摊派工程银两,这分明就是老天开眼菩萨显灵啊!往府前路上一跪,先山呼“圣上万岁”再山呼“青天大老爷啊”!响彻云霄回音荡荡!
      龙慕美!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从此以后,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奔波于长江与大运河之间,田间地头荒街末巷处处留下了龙慕的足迹,所过之境,百姓跪拜,二十几年来,对历任扬州知府何曾如此虔诚过?
      夜晚回衙,孤灯之下,条案之旁,一个寂寥的身影对月独坐,凝神阅读邸报,停刊一月有余,近日才重新刊印。
      上月,湖州知府被罢免,因其在国寿期间未能发放恩粮,致使湖州民怨沸腾,上达天听,圣上震怒。
      蒋初前些日子结束山东任期去往四川,那是本朝最大的井盐产地。他接任当地御史之职,前后都没半个月,离职回京,带着两船账本外加四个官员。此后历任多地御史,所过之处,盐务官员溃逃的、自首的、负隅顽抗的……哀鸿遍野一片狼藉。
      而吏部下属的好几个官员却无缘无故被撤去职务打入了大牢。
      龙慕心惊肉跳。明明正当暑热,不知为何总觉得风雨欲来,整日坐卧不安,心里跟猫抓一般难受。实在受不了了,派师爷上京打探消息,前后十余天,师爷回来了,一摊手,“见不到蒋大人,听说天天在内阁里。”
      “内阁?”
      师爷抹了抹满头热汗,“大人,要不……您在扇子上写信,挂上扇坠,说不定吏部官员看在田黄石的面上能帮您送进内阁里。”
      唉……还能怎么办?死马当活马医吧。
      龙慕提笔写道:保重身体,争斗无益,从中斡旋调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为上上之策。
      这次速度飞快,没几天师爷就回来了,龙慕急切地接过折扇展开,几行正楷字,用极其直白的言辞写着:
      小官与小官有矛盾,一调停,矛盾没了。
      大官与小官有矛盾,一调停,小官没了。
      大官与大官有矛盾,一调停,调停人没了。
      吏部尚书,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内阁次辅。
      最后一行写:身体安康,前路平顺,不必挂念,不必挂念,不必挂念,等我回来。
      龙慕一巴掌盖在脸上,嘟囔:“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死在外面得了!”
      九月底,下弦月高悬东天,龙慕拖着疲惫的步伐从荒郊野外回来。
      管家从后衙飞奔而出,举着邸报狂喊大叫:“公子!公子!”
      龙慕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有气无力地问:“怎么了?”
      管家把邸报塞给他,龙慕只扫了一眼,陡然大惊失色,嘴唇直抖,“右……右侍郎大人?”
      “刚升上去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老头抹了把口鼻,“他什么时候升上内阁首辅?”
      龙慕嗤之以鼻,“内阁首辅?死了那条心吧!我坚决不同意!”
      老头心说:你不同意?你算哪根葱?
      第二天,南直隶衙门一通急令下发到扬州府衙,招龙慕到巡抚衙门述职。
      龙慕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即日启程,当晚就到了南京,往大堂上一站,一溜排坐了四个高官,一水儿的正三品。
      躬身行了半盏茶的礼,冷汗都顺着脖子淌到肚皮上了,上座一人这才阴阳怪气地说:“龙知府好大的脸面啊,竟然能促使吏部右侍郎大人主动赠送二十几万石粮食。”
      龙慕脑袋“嗡”了一声,竭力稳住心神,暗自盘算:南直隶巡抚衙门是吏部党还是户部党?
      陡然想起骆封是骆巡抚的公子,抬头说:“下官不敢,下官花费十几万两银子买粮食……”
      “大胆!”某官员一拍惊堂木,“小小知府能撼动湖州豪门大户?”
      龙慕立马摆出诚惶诚恐的表情,“下官……下官听说右侍郎大人钟爱……钟爱田黄石,下官私自将工坊司……里收藏的田黄石尽数取出……”
      “用于贿赂右侍郎大人?”
      龙慕点头。
      “所以被罚了俸?”
      龙慕又点头。
      上座几位官员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一会儿,似乎有些意见不合。
      龙慕偷眼惴惴不安地等着。
      又过了片刻工夫,一名官员拂袖而去。另三人立刻和颜悦色地走下台阶,笑眯眯地拍了拍龙慕的肩膀,“龙大人,听说扬州正在修桥铺路?”
      龙慕赶紧行礼。
      “呵呵……后生可畏啊!呵呵……国之栋梁啊……”
      龙慕被他们唬蒙了,一记棒子一颗甜枣,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二天龙慕懵登转向,稀里糊涂回了扬州。
      刚进衙门,师爷窜上来耳语:“京里来人传召您上京述职。”
      龙慕一巴掌拍在门板上,怒不可遏,“还有完没完啊?”
      师爷斜眼瞟瞟他,颠着脚尖轻描淡写地说:“吏部的。”
      “呃……”龙慕一愣,嘴角一点一点越咧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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