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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天宇之梦 二
第二章旧识如梦问剑痴
凌昀是靠在屋墙上睡着的。半夜的时候云雾都散去了,清寒月色洒在他的身上,更显出他身板的单薄来。鸢有几次想要唤醒他让他到屋里去睡,看他的神情,却都忍住了,只让凌昀继续睡下去。连大嗓门孟可都很意外的没有在那一夜说太多话,就算小鹞子半夜醒了问他自己有没有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的时候,都只是摇了摇头而已。
那一夜非常寒冷,鸢也就是翟岚回忆往事的时候尝为后人说起,伴着唏嘘。那一夜后半夜的时候凌昀便消失了,第二天金陵府尹也只收到了一份手书,上述离去之意,也正是凌昀所写。在那之后金陵公门之中,便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名为凌昀的金陵神捕最后去了哪里。
其实凌昀是在四更时分离开住地的,那个时候却连酒楼也已关了门。金陵的夜晚十分寂静,他在无人的街道上徜徉,听着自己的脚步,却不知道应何去何从。——从他再一次听见凌烨之三字,他便已有了离去之意。
如果你也知道我在这里,你会来么?你可不要来啊。
金陵南门守城的兵士在之后的十年之中,一直喜欢对同僚说一个相同的故事,他会说在某一年的九月初七那天夜里四更三刻,梆子刚刚敲过的时候,有一个黑影轻飘飘地飞过了城墙,纵他喊了半天,也再没有见到半个人影。然旁人却只笑他没见过世面,说槿国崇文是崇文,别的国度可也有尚武的呢。那些国度的人即使本领高到可以翻过墙了,也用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当一个故事讲出来罢。而守城兵士每次听那言辞,都只是冷笑置之而已。
凌昀那一夜出城,朝着一个方向跑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方向。他不知为何要离开,也不知要去何方,却知道应该离去,因他已不想再见……
唰的一声,素白衣襟被割下半幅。那双墨一样黑的眼瞳凝过来,“今日——便在此割袍断义。之后你我为死敌,我会尽我全力杀了你。”
声音极平静,似乎早已准备过千遍万遍,“因我的一切,不能毁在你手上。”
可是……可是我毁了你的什么?倒是你带走了那么多,包括力量。凌烨之已经死过一次,又过了三年,何苦不让我安睡?
风卷过静寂的树林,树叶上的水珠纷纷洒下,落了林中的青衣人一头一身。他被水珠一激,伸手欲拔剑,手伸到腰际却觉空空如也。还是不能改掉这种习惯呢。他苦笑,如今既然只为寻常人等,槿法森严,槿民崇文,又何苦总想着剑呢?
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凌昀觉是连夜赶路之客,也当偶然邂逅,不隐起身形,只欲擦肩而过。他见一洗蓝衣逐渐行近,风中又有微咳之声,暗觉不好,却也已无法隐藏起来,直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那过客面色颇为苍白,毫无血色,两颊略微凹陷,病容满面,但他一双眼睛却是明亮的,如将他自己所有的力量全聚在那双黑得发蓝的眼中一般。过客走近凌昀的时候,腰间那柄略细的长剑忽越鞘而鸣,他微抚长剑,抬眼而笑,“在此地又一次遇见江南第一剑凌烨之凌大侠,真是叶某人荣幸。”
那便确是那个恶名昭著的叶青了!凌昀暗叫不好,他是听说过对面年轻人的诸多恶名的,从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到强抢民女诸般皆有,虽然他很怀疑以对方那个身子骨抢人民女又能作甚。但传闻最广的还是他昔日拜在梦想夕云门下之时所作罪孽——传闻他十六岁时欲□□小师姐不成,将其杀害后对遗体作尽污秽之事又掩盖罪行,二十一岁便弑师叛门而出,后又几乎屠尽全门——然后他便是江湖之中人人得以诛之,却无人能成的恶人。
但是在那之前,他们有过一次相见,那一次……那一次,忻瑞也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是恶人最长命啊。凌昀有些讥讽地想,却全无顾忌地道,“没想叶大侠又从关外回来了?这般回来,看来身子好了许多啊,又想再做些什么呢?”
过客微微一怔,方似明白凌昀所言何物,遂一耸肩,也不知是真是假地道,“自是要作尽天下坏事,杀光世间侠客,凌大侠可满意在下这答案?”
他说话的时候却一直冷冷笑着,笑得凌昀有些毛骨悚然,然后又敛了笑容,正色道,“在下再进江南,只为了寻两个人。”
凌昀抬眉,也不说话,便欲离去,擦肩之时,他听见过客轻轻道,“凤翔剑凌烨之既已在此,天宇谌忻瑞又在何方?”
凌昀脚步止住,苦涩一笑,“凤翔已死,天宇远去。墨舞璧人,白首偕老。”
他抬步欲行,忽觉身后什么不对,心念方转,他已转身,却恰与叶青又打了个照面。叶青仍然抚着他的长剑,微微咳嗽着,他看见叶青抚剑的手指很奇怪,手指细长,指尖却颇粗大,如石杵一般。叶青见凌昀光注意他的手指,因笑道,“有甚好看,病久了便如此,握剑也不方便。”
他的目光依旧明亮却淡散,全不在意凌昀一般,“这无名之剑,或也要换换主人了……”他喃喃,又问凌昀,“你身边为何没有凤翔剑了?且你与谌忻瑞焦孟不离,怎如今谌忻瑞不在,连凤翔剑也没了?”他的目光中带上了怜惜,“可惜一柄好剑,又遇到不识之人。”
“可惜一柄宝剑,遇见一个恶徒。”凌昀静静回答。
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叶青以拳叩唇止咳,眸中点点蓝光闪过,他望着凌昀叹道,“……果真是不行了,现在的侠士,全也没有当年那份勇气了。凤翔天宇割袍绝义,清鋆楼君毅反叛恩人,……却也不知那个小姑娘能不能撑过去啊。”
“叶楼主已平了叛乱,不用你再来关心。”凌昀道,“还是多看看你自己罢——只今侠士未死,只凌烨之已死而已。”他顿了顿,又道,“今日英雄耻姓叶啊,这些年了,你却无一丝悔过之心。”
“你们说你们的,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改过?”叶青的笑容淡定又桀骜,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却同时浮现在他苍白的脸上,“我弑师伤友,这已成定局,我认了,也不想逃,其余的你们要说就自己说去,只是,谁要再提到与云忻师姐相关的事情,我就要他的命。”他一字字道,“想要叶某人的命,也可以尽管来,只是怕叶某太扎手,你们拿不下。”
凌昀悚然——他知道那一次,他也记得那一次,那时忻瑞也还在……那个时候他们刚刚行过冠礼,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天下无敌,那个时候他们眼中的叶青还只是一个少年剑客,带着静静苍白的笑容,却一抬手便是惊艳得令人叹息的招式——那样一个洒脱淡定的人,却也是如今这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真不像呢。
“你扎手得很,我拿不下。”凌昀点头,让叶青看自己右腕上横贯的一道伤痕,“我现在要凤翔剑还有何用?”他带着凄凉地道,“你活着满是骂名,我死了反得侠名,其实活着死了还有什么不同呢?”
“你果真是聪明人。”叶青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惜无酒,否则当浮一大白。”他止住涌上来的咳嗽,正色望着凌昀,“你还是个真的好人,现在好人不多了啊。”他微微喟息,“侠义之心死了没有,又有谁能知道……人生不过一场大梦,谁又知道自己何时能醒觉呢——你在做着你的梦,我不能杀你。”
他把手放开了剑柄,长剑的剑鸣也止了。蓝衣的年轻人咳嗽着,眼中不再有那种蓝色的光线,他道,“你也走罢,若是见了你那位云碧姑娘,替叶某人问声好。”
叶青自己却先迈开了脚步,单薄的身影在那晨风之中显得很伶仃,凌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然汗湿。
方才——真是凶险,若答错一句,那无名的长剑,便会刺穿自己的咽喉罢——若是那样,十个凌烨之都未必挡得住。
而他自己也不想再战斗下去了,人生只是一场无色彩的梦幻,但他遇到的也皆是真实的。世事几度秋凉,百年之后不论侠客还是恶人,终究都只是白骨一堆。他已经过了十几二十那种年岁,纵马击节而歌,扬言管尽天下不平事,而天下不平之事又何其多,空侠骨丹心,也根本管不过来。当年他们也有力量,但他们不是神,那力量也太强大,连他们自己也一并吃掉。
而叶青刚才提到了你呢。你的容颜他也一定记得吧。可谁又能忘记你呢?你是这样一个危险的女子,世上又有谁能忘掉呢?但是我们一定要互相忘却啊,而我在这里希望你能忘却,你会忘却吗?
他想到那里,胸口又痛了起来。他终于第一次取出了那块玉佩,玉是方形的,柔润坚硬,用小篆镌刻上长生二字,却有一缕血迹和一个缺口,微呈剑尖的模样。
长生,这世界上又有谁能够真正长生呢?他看着那玉佩上的剑创以及血迹,目中带上了淡淡的伤痛。有血色在他的眼前洇染开来,——那是你刺的呀。因为是你刺的,我才会这样痛……云碧。他的手指攥得更紧,因为我还是忘不了啊。
他已经死在这个梦中了罢,这一个不会结束的梦。凌昀继续走着,手中握着他的佩玉。那玉上的血色闪在他的指间,血色还是鲜艳的,红得有些触目惊心。他想起那一日,那血不仅染在剑上,玉上,也染在——那心中的伤啊。
用血才能洗去的伤。凌昀又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金陵有叶青这等人来,他却要在这时逃离——他却怎能再逃离呢?已经死了那么久,金陵也已经成为他所寄情的地方,怎么可以再一次逃走呢?
他忽然转了身,不再走路,使起轻功飞掠而回。之后的事情,是不能再让兄弟知道的,绝不可以。那些人是金陵捕快凌昀的兄弟,而他现今,不欲却又不能不成为凌烨之,那昔日江南第一名剑客,也是早已死去的人。
如果会有那么多人来,那么忻瑞……忻瑞也会来罢,而她呢?那样的话,应该躲起来么?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呢?他身形微滞,那样的话,到那个时候再思量罢,现在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
凌昀听见笛声,在他再次接近金陵的时刻。那笛声清越而孤高,远远飘来。那是谁人在吹笛呢?他想知道,又怕知道,却终向那声音方向去了。那样的话,可以去看一眼罢,因为不会是她的,一定不会是她,她现在已经不再吹笛了。
行了不久,他便看见了那吹笛的人。那吹笛的人坐在一棵树上,披散着长发,身形显得颇为瘦小,那却是那红袖招中少年琴师的模样。他在江南清晨的水雾之间,吹着一首哀伤的歌子。
此时他已不是金陵名捕,只是普通的凌昀。他走过去,在少年身后开口,“小兄在此吹笛,真是雅兴颇足。”
笛声止了,少年并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姿势,“官爷又是想要将在下带走么?”他的声音很平淡,“那样的话……在下只得逃走了。”
“并非如此,小兄不必担心。”凌昀道,微叹口气,“因此日凌昀已不再为官门中人,小兄所作之事凌昀听过,也不违侠义。”
少年依旧背对着他坐在树枝上,纤细的身形如一个幽魂,“那么为什么来呢?”他问,“你过来,不定就要遇见一些人了,他们或许你不想见到,却也不会忘记。谌天宇,那与你齐名的人,也已经向红袖招递了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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