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

　　一．
　　当放逐的决议宣读之后，不出他所料，年轻的君王暴怒了。
　　“我是王，谁能放逐我？！”
　　面对他的长者毫无畏惧，反而上前一步，说：“为了国家的前途，为了先王的基业，我与诸位大臣一同作出放逐大王的决议。”
　　“好你个伊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
　　“吾为国之阿衡，又为帝师，若君王失政失德，吾自然可代表国家对君王进行处罚。刚才也说过了，此次放逐，是要你去暂时离开朝廷，到先王墓前重新学习先王之道。来人，送大王去桐宫，即刻启程，不得有误。”虽然长者的语气并不狠厉，但仍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伊尹你这混账，你们放开我，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任年轻气盛的君王叫骂，长者始终面不改色。他是望着叫骂声消失的方向，忽然，他听得王上吼了一句“臭阿衡”。
　　微怔一下之后，他居然忍不住，笑了。
　　阿衡……
　　似乎很久没有人这么随性的唤这个名字了……

　　二．
　　虽然已经郑重申明过，自己目前只是代行帝王权力，若是王上能改过自新，自己一定会将其迎回，还政于王，然而放逐君王毕竟不是小事，果然没有几天，各种猜测和谣言便出现了。
　　连自己的下官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可是听到什么令人忧虑的事情了？”
　　“回大人的话，只是……只是一些闲言碎语而已……，请大人不必……”
　　“我明白……”摆了摆手，“放逐王上，实属无奈，王上自即位以来，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失望，大王是先王的嫡长孙，对他的要求自然要严格，此次让他到桐宫去，是希望大王能有所醒悟，有所成长，也好真正能担待得起先王打下的江山。且占卜显示此举是可行的，相信上天会庇佑成汤的基业的。”
　　“大人深谋远虑，对国家一片忠心，下官定会尽职尽责，与大人同心协力。”

　　几句流言蜚语，对他来说，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阻碍，身居辅佐之位多年，保证国家的正常运转还是能做到的，只是……
　　只是不知这次的放逐，能否起到所需要的教育效果……
　　这个孩子，脾气看起来还真是不小。
　　但是脾气再不小，也不能放纵他。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也是……你的孩子啊……

　　三．
　　晚上安寝，在梦中，又回到久远的过去。
　　在空桑树里发现的孩子，也摆脱不了奴隶的身份，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思索，在有莘氏首领的厨房里，在部落的田地里。
　　如何烹制好一顿饭菜？
　　如何耕耘好一块田地？
　　以及……如何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在听闻汤的名声之前，他已经思考了很多年。
　　却是汤先来找的他，那个高大的男人，商的首领，带着礼物，态度恭恭敬敬。
　　“有莘王不会那么轻易放我走的。”深谈之后，说出现实中的阻碍。
　　“办法总归有的，只要能让你来到我的身边。”汤是那样的自信。
　　三个月后，自己背着厨具，作为有莘王女儿的陪嫁奴隶，来到了汤的部落。
　　“你终于来了。”那人一向威严，此时眼里却充满了柔和的喜悦，“这段时间，我可是很想念你的手艺啊。”
　　“好啊，从今以后，我天天给主公做饭。”那时自己的声音也很是欢快。
　　“不只是饭菜，”那人上前一步，握住自己的手，“还有这个国家，相信你也可以条理好。”
　　醒来的时候，有点饥肠辘辘，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

　　四．
　　“启禀大人，此次祭祀大典已准备妥当，只是，只是……”
　　“说吧。”
　　“只是左相询问，要不要请大王……”
　　属下还在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他坚定地摆了摆手。
　　“王上还在桐宫反省，此时还不适合回来参加祭祀。”
　　“这……”
　　“桐宫先王的陵寝也到了祭祀的时候，这是个让大王温习先王定下的道理和规矩的机会。”
　　“在下明白，在下这就去回复左相大人。”

　　烹制祭品的袅袅炊烟，不紧不慢地上升，一如那年祭祀前有条不紊的气氛。
　　“真的要去夏桀那里？”
　　“怎么，主公怕我投了夏桀？”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向来果断的他，少见的急切起来。
　　“呵呵，那就请主公放心。有仲大人在，料想足够应对国内的事。我的身份低微，即使到了夏桀那里，估计也不会入他的眼。主公只需和我保持联系，提供活动所需的物资即可。”
　　那人听后，沉默许久，然后说：“伊挚，你在我心里，从来不是奴隶。”
　　于是轮到自己发愣了。
　　“以后祭祀，我都会为你祈祷，直到你平安归来。”
　　那时年过半百的自己，心里居然一阵莫名的，感动。

　　五．
　　第二次停止进贡时，那个看似强大的夏，已经组织不起有力的反击了。
　　如同被蛀空的大树，内部已经朽烂，不用太多的力气，就可以伐倒它。
　　闻汝众言，夏氏有罪。
　　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今夏有罪，天命殛之。
　　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在洪亮整齐的宣誓声中，汤带着斧钺，带着自己，出发了。
　　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披甲执锐的汤，率领部队，气吞万里如虎。
　　多次交战之后，桀奔于鸣条，夏师败绩，夏亡。

　　时间在计划筹算、戎马倥偬中悄然流逝，即使汤登上了天子之位，自己成为了这个国家的阿衡，忙碌也依然是他们的常态。
　　可是有一天，他们的王，病了。
　　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法都用上了，他一遍遍的向上天祷告，那样的虔诚，但仍挽留不住王不断流失的生命。
　　大王的身体一向健壮，还能骑射，怎么会，怎么会……
　　“阿……衡……”大王的呼唤打断了自己的忧思。
　　“大王……”握住他的手，不想让他走。
　　“阿衡……不要难过……”
　　安慰么，可是泪水无法克制的涌到了眼眶。
　　“上天……派你们来相助……让我……打败桀……成为天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大王乃天命所授，一定会……”
　　“阿衡……我离开后……你要好好活着……继续照看我们的国家……阿衡……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阿衡’吗……”
　　自己当时似乎是已经哽咽到无法回答了。

　　六．
　　汤的解释，自己却一直记得。
　　阿，依也，衡，平也。
　　你是这个国家的依靠，维系着天下的平衡。
　　即使我死了，因为有你在，所以我相信这个国家的未来。
　　好好活着见证这一切吧，代替我……
　　阿衡……

　　人们惊异于阿衡的精力与干劲，明明是个进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却很少显露疲态。
　　为何能做到这一点？是心怀天下？是职责所在？还是……那人的嘱托？
　　或许都有。

　　一晃三年快过去了，他一直关注着桐宫那里的情况：大王发脾气的次数减少了，大王在认真读大人写的训诫，大王在梦里呼唤先王，还流泪了……
　　终于有一天，来人回报：大王说，他想吃你做的饭。
　　他瞬间安心了。
　　在你幼小的时候，先王抱着你，亲自喂你，无比疼爱，我在一旁笑看着你满足的样子。
　　自从那人走后，我就再也没亲手下过厨了。
　　你想家了是吗？好孩子，你可以回来了……
　　我也想与你一起，简简单单，其乐融融的吃一顿饭，我亲手做的饭。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

　　七．
　　阿衡……
　　在弥留之际，自己似乎是听到了那人的呼唤。
　　你，是来接我的吗？

　　主公，我的手艺如何？
　　阿衡，你是上天所赐予我的……

　　允也天子，降予卿士。
　　实为阿衡，实左右商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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