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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的魔女
我不知道这里一共有多少结界,仅是这间没有窗子的石屋就已经有水晶结界、咒符结界、火焰结界,甚至有诡异的药水在空中漂浮,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结界的晕光将屋角的铁门照得若隐若现,连门上也不忘施了防热结界和反射结界!大概在门的另一边,景象还会更壮观吧?
被这么严密地关在结界中央,原因不外乎其二:极端保护和极端禁闭。看这坚固的石牢,第二种情况可能性更大。动用这么多结界,看来我也并非等闲之辈。
我是谁?犯了什么罪?这两个问题我已经思考了好久。别作出那种不信任的表情!你知道的或许比我还多呢!我睁开眼睛就看到这堆夸张的结界,至于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我毫无印象。甚至连我自己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干过什么事……全部不记得了!想深一点,头就痛得厉害。呆在这又暗又湿的地方真的很讨厌,我为什么必须得受这种罪呢?
还好,没过多久,门后就有了响动。
一身白袍的中年祭师送来不知是午餐还是晚餐——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了。他至少比我大十岁,却似乎对我有所畏惧——目不转睛,动作僵硬,握着法杖的手微微发抖——即使和我隔了那么多结界。
他显然并不想成为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于是我便招呼道:“你好!”
如触电一般往后大跳一步,祭师同时抬高了法杖,嘴不停地吸气呼气,却没有咒文流出来。也许他是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吧。透过微亮的结界,他犹豫地打量着我,像在估摸笼中的猛兽会不会忽然发难,也像是在掂量这些结界的坚固程度。
有必要么,我仅仅是问了个好而已嘛。我决定暂时沉默,免得刺激这位神经质的祭师,只是很无辜地看着他。
终于,他把面包和水袋扔给了我。施了魔法的袋子穿过五层结界之后,落在我脚边。
“噢,谢谢!”我掏出硬如岩石的面包,同时使语气尽可能的轻松友好:“顺便问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祭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边摸索着身后的门寻求支撑和退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啊,抱歉,我应该换个说法。劳烦告诉我我的名字好吗?我忘记了。”
额上的汗水滑入他的眼眶,可他还是不敢眨眼。“赛……赛芙娜!”扔下三个字,祭师不要命地冲出了铁门。门开的一刹那,我注意到,门外的结界更是多得令人咋舌。
我的样子有那么可怕吗?刚才祭师说什么来着?赛芙娜?魔女赛芙娜?咦,奇怪,我为什么无端加上“魔女”呢?赛芙娜应该是我的名字才对吧?魔女赛芙娜,为什么那么顺口呢?难道我真的是一个魔女?还蛮厉害的嘛!把我关起来,是因为我是魔女吗?还是因为我偷了东西?借钱不还?用魔法伤了人?在仪式上大闹?又或许都不是,仅仅是因为患了什么病中了什么诅咒——比如说被狼人咬了——得等待巫医来解救?
中年法师离开后不久,门外又传来了沉稳而平静的脚步声。然而正是这种平静,显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一位老人出现在门边,头上顶着高高的帽子,白袍镶深蓝边,法杖上雕着十字架。他银发垂及腰际,目光却仍如年轻的鹰。
“醒了吗,赛芙娜?”老神官满脸的皱纹都很柔和,毫无半点惊惧之色,似乎我只是一只小绵羊,“希望这里的环境不会伤了你的身体。”
“赛芙娜?!我的名字是赛芙娜吗?”太好了,终于有一个能好好说话的人了!没待细想,我就连珠炮地发出积存了不知道多少的疑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的法师为什么这么害怕?还有……”
“好了,赛芙娜,别愚弄我了。你总不会失忆了吧!”老神官只轻轻拂了拂袖子,一张石椅就无中生有。他平稳地坐下,法杖搁在一旁。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我叫赛芙娜吗?‘赛芙娜’怎么拼,嗯?”
老神官直视着我的双眼,露出一丝怀疑。我有点心虚。我说谎连自己也骗了吗?这不大可能吧……
“看来你真的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老神官眼神变得柔和。我点了点头,等他说话。他却站了起来,带上法杖,准备离开。我急了,称呼也乱七八糟:“法师先生,呃,不,神官先生,您要走了吗?”我还没有什么收获他就要走了吗?我又要独自胡思乱想了吗?我可万分不愿意!“请您至少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你……”老神官理顺了袍子,“你会吓一跳的。顺便,我是波里森神官。”
“吓一跳?”我重复着,看他出了门。什么嘛!什么东西会吓我一跳?我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所有人都守口如瓶?难道仅仅是说出来也会叫他们害怕?可是,他们不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似乎在这种时候人最会胡思乱想。在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我沉沉地睡去了。
黑暗的天空通向虚无,黑暗的大地包围了整个世界。阴森的十字架点缀着原野,指示着每一颗头骨的位置。
静默中,巨大的蝙蝠从天而降,带着血红的眼睛,毁灭了最大的十字架。幽幽绿光一直通向地下。
白袍天使们擎着光明,以神之绳索束缚暗之使者。蝙蝠的巨翼张开,光明瞬间消失。了无声息中,余光阻碍了视线。在这众神也无法看清真相的刹那,暗红和血腥,已刻在神的十字架上。当一切趋于平静,疲倦地低下头,却见那本已模糊的双手又沾上了新的鲜红……
惊恐地睁开双眼,摆脱了阴暗的梦境,在我面前又是一片冷冷的结界。红色十字架回响着,绕过一个个黑暗的角落,匿藏于潮湿的石缝间。我坐着,良久不能思索。新鲜的血腥激发出近乎窒息的心跳,震动着我整个躯体。我第一次感到如此虚弱,那是无论吃多少佳肴都无法填补的虚弱。
虽然仅仅是一个梦,但,这就是“吓一跳”的真相吗?
好久,我还有勇气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是那么苍白,在它们的背后,又藏有多少灰暗?我曾经杀人吗?我杀了人却可以轻轻松松忘记吗?!
我的记忆犹如黑洞,不仅会吞噬过去的我,还会继续毁灭现在的我,将来的我……
不知过了多少个长久如永恒的瞬间,我才渐渐恢复理智。结界发出荧荧的光,似乎在提醒我。是的,那只是一个梦,一个不可捉摸毫无根据的梦。如果我是魔女,那么至少可以破坏一两个结界。
弧面的蓝光如泉水般冰凉,却如宝石般坚硬。虽是无形的力量流,却如物体般真实。我要怎样穿过结界呢?咒文吗?一句古怪的话自动从我嘴边流出,我还未来得及听清楚,结界忽地变得柔软了,轻轻一推,我的手臂已经越过了结界!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向后跌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抱着自己的双臂,不寒而栗。双手似乎不是我的。我在拥抱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女吗?想到这里,我又更紧地抱着自己,同时也把魔女抱得更紧。我已经分不清我是魔女或者魔女是我了。我对自己的恐惧已胜于对一切的恐惧。确切地说,我害怕过去甚于害怕将来。然而,越是不清楚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不敢探求。绕着一个又一个圈子,我越发深陷于混乱……
也许是感受到结界的异变,波里森神官急匆匆地赶至石牢。“赛芙娜!”
艰难地抬起头望着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我清楚地看见,他身后年轻祭师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绿。我再次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手里。
“我……杀了人吗?……”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拼出了这句话。
“……神会聆听你的祈祷的。”
波里森神官的脚步声轻轻的,铁门也轻轻地关上。
透过指缝,一本《神喻大地》的光芒刺激着我的双眼。我把双手从脸上移开,机械地翻动着经书。柔和的语言渐渐抚平了我的恐惧,纯白的天堂之景展现在我的面前——白色的云朵,白色的宫殿,白色的翅膀……可是,我只能到达永恒黑暗的地狱吧?……
“神啊,我不知道自己过去做了什么,但请您不要遗弃我……请指引我的心……即使要为过去付出一切,我也不会逃避……”
我分不清自己是在祈祷还是忏悔,只知道在那之后坦然多了,一直翻看着经书。我想到过死,可是,死去以后,我就不能为过去赎罪了。直到有一天,波里森神官带着两个侍卫,来到了石牢。
“赛芙娜,教会决定给你施以火刑。”
魔法绳索捆绑在我身上,我却有终于释然的感觉。波里森神官的白袍犹如天使的双翼。
“波里森神官,可以为我祈祷吗?”
“神不会遗弃他的孩子的,即使她犯了错误。”波里森神官的声音犹如天堂祷曲的回音。
夕阳很红很红,燃烧着最后的时光,将愤然的红色投向沸腾的人群。墓地的石碑整齐地耸立着,前任大主教的大十字架在夕阳下拖出一条最长最阴暗的影子。但宁谧的墓地不是我的归属。我的尽头,在人群中夕阳下的一堆木柴。
“侮辱神的人!”“烧死她!”呐喊交错着,如同一块寒冰落入沸水中。“魔女!”“妖妇!” 飞舞的石子在我嘴角留下腥味,红色的液体滴落到黑色的衣领上。我的血也是红色的吗?一丝微笑在我脸上泛起,人群却露出恐怖的表情。“魔女微笑了!”“打死她!” 石头更重地砸在我身上,我却觉得轻飘飘的。
“妈妈,妈妈,为什么要烧死那个姐姐?”喧闹中,一个清脆的童音竟然透过重重的叫喊,传入我的双耳。
“因为她是坏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回答道。
“她做了什么坏事呢?”
“她想偷走大主教墓里的东西。”
“大主教墓里有很值钱的宝藏吗?”
“是的。”
“大主教是神的使徒,那么在天堂应该很富有呀!为什么不把人间的宝物留给世人呢?”
中年妇女声音忽然有点急:“亚伦,你问得太多了!”
“可是,妈妈……”
波里森神官瞪了母子一眼,于是母亲紧紧捂住了儿子的嘴。
几个神职人员颤抖着把我绑在木柴中的十字架上,一个全身肌肉因紧张而僵硬的祭师举着火炬等在一旁。波里森神官擎着镶有纯金十字架的华丽权杖来到我面前,神情严肃地念着祷文。我望着霞红的天际,将最后的一句祷词交给神:“谢谢……”
夜色悄悄渗上了天空,木柴的闪光替代了夕阳的余辉。火星爬上了我的衣尾,热浪就要吞噬我。那是幻觉吗?我似乎看见死神飞舞的黑衣出现在西方的黑暗中。那黑色的幻像在视野中扩大,人群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我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幻象。
“嗞——”一道尖锐冰冷的蓝光击中了燃烧的木柴,火焰变成了柔和却诡秘的绿色。人群犹如受惊的蚂蚁般四处逃散,刚刚点火的祭师怪叫着在地上缩成一团,似乎他犯了滔天大罪,而他的审判突然降临。波里森神官沉住了气,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喀嚓!”身后的十字架解体了,捆绑我的绳索也松开了。死神呼啸着把我抓起,乘风飞向渐渐暗淡的天空。这就是死亡吗?我没有反抗,静观着失去最后一丝夕阳光辉的大地,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
波里森神官扭曲着面孔举起权杖,金色十字架发出刺眼的光芒,光索和火球越过虚空向死神舞来。但是死亡似乎比一切人类的魔法都迅猛,世界一闪而过,一切的光芒都消失了,死神将我带到一片幽暗的森林中。
这是地狱吗?没有狰狞的火焰,也没有痛苦的哀号,仅仅是一片黑暗如混沌的森林。又或许,这是还没有人能够到达的地狱的最深处?
背着初生的红月,死神的脸埋在深深的影子中:“我是赛芙娜,人们口中的魔女。”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
“你不是死神吗?!”我无法合上嘴巴。她是赛芙娜,那我是谁?
“上任大主教的墓被盗,盗墓者解决了几名神官,还毫发无伤地逃走了。主教担心这件事会让人们对教会失去信任,于是找正好路过的目击者顶罪,并冠以魔女之名,为的只是骗取人们的虔诚之心罢了。”
我瘫软在潮湿的草地上,似乎就要昏厥过去。赛芙娜无奈又怜惜地叹了口气,轻轻拨开我额前凌乱的发梢。
“记住,发光的不一定是太阳,拿着十字架的也可能是恶魔。”
一个古怪的符号在我面前闪烁,渐渐失去光泽。而我脑海深处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我仅仅是花店的女学徒,对咒语稍微有点兴趣,但我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魔女”。那天我要给在森林另一边的客人送货,不幸在森林中迷路,因而找到村庄时已是深夜。经过墓地时,我心虚地往阴森的十字架群望了一眼,之后的记忆就完全消失了。
“一直往东走,就可以回到你的村庄了。” 赛芙娜抬起手臂,敏锐地指着东方。我环视四周,认出这是村庄旁的森林边缘。
不断盗墓,而每次盗墓后,附近村庄的穷苦人家就会收到来历不明的金钱。神职人员称其为“魔女”,穷苦人家也称她为“魔女”,可是两个“魔女”的含义,恐怕有天渊之别。
回过头来,我想对赛芙娜,传说中的“魔女”,衷心地说一声谢谢。然而,赛芙娜黑色的天使羽翼,已经融入到一片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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