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果谛魂x无尘]拔苦

　　三月的日头有些阴晴不定，蕴果谛魂断断续续地睡着，醒来的时候，能看到窗棂前紫檀木的书桌时而浸着一层淡薄的暖辉，时而蒙着潮湿的雨气，然而描摹着云海波澜，千鹤展翅的石英屏风却遮住了欲向更远处的视线，至多是羽翼密织处映着流转的月芒，显出涟漪般的银光。
　　他意识清楚的时刻并不很多，心知必是有人照顾的，然而短暂的睁眼时刻，屋里却往往空无一人，所幸伤处大约也在慢慢好转，痛楚淡去，却泛上长出新肉时绵绵的痒意。
　　于是睡得也轻多了，冷不丁的，突然被靠近的气息惊起。
　　眼中所见的，却是久不见的人影，蕴果谛魂低声咦道，一灯禅？
　　那面容秀丽的孩子愣了一下，随即欢天喜地扑了过来，峦主！
　　蕴果谛魂叫他碰着了创痕，嘶的轻轻抽了口冷气，一灯禅立刻醒悟过来，拔高身体的动作太大，险些从床边摔了下去，然而脸上却是浑然不觉的样子，抓紧了蕴果谛魂的衣袖，眉眼弯弯，笑嘻嘻地说，您这次睡得可真久。
　　他那时也不过十二三岁，一身素底金边的衣裳，蓄着淡茶色长发，拿嵌蓝错银的头饰束了起来，肤色白皙，轮廓还未脱去些微稚嫩，却已能见到未来烛照三途的温柔轻快，噙笑的眸子澄澈光亮，是软红万丈里不染尘垢的明媚灯火。
　　蕴果谛魂怜他幼年失怙，向来最为疼宠，又是大病初愈，久疏亲近，索性随他换了鞋履爬上床榻，挨着自己跪坐了下来，随口笑道，是了，我睡得久，那这段日子，你听没听话，用没用功。
　　一灯禅正玩着他肩上缀的淡金晶莲花坠子，闻言哎呀了一声，当然有啊，可不敢偷懒呢，像是要把蕴果谛魂缺席的时间都补上似地，一灯禅如数家珍的跟他说起了近来种种，多是些琐碎，被他一讲，却平添了许多意外的趣味。
　　大约孩子眼里看到的东西，总是不同的，蕴果谛魂边想，边顺着他的话做出回应，偶尔也忍俊不禁地弹着一灯禅这个小促狭鬼的额头。他一直卧病，被褥下只着了中衣，长长的银发披散下来，像一匹淡色的锦帛，一灯禅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眼睛眨巴眨巴，忽然另启了话头，大家都很想来看您的呢。
　　恩？蕴果谛魂不明所以，但是都叫修者拦下了，一灯禅说，怕我们打扰您休息。
　　那也是他的心意，蕴果谛魂温言道。
　　他自己又可以天天过来哦？
　　蕴果谛魂失笑，总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吧？
　　一灯禅看着他柔和含笑的面孔，忽然有种捶到了棉花墙的感觉，蕴果谛魂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忆起了什么，欸道，这么说，你又没听他的话？
　　糟了，一灯禅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怎么会自掘坟墓呢；峦主——他拖着长长的音调，修者这样做太不公平了，我们也很担心您啊。
　　蕴果谛魂经不起他这样的撒娇，说了两句，也就过去了；更何况原本也不是想着追究，只是总有人埋怨他过于纵宠，反而成祸害，说得多了，也令蕴果谛魂不禁反省起自己来。

　　已近黄昏，侍者循例送来了药，看到蕴果谛魂的床榻上还坐着一灯禅，顿时有种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表情。蕴果谛魂大概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扶着额头，吩咐他们将一灯禅的晚膳也送过来，看着他用过之后，又拗不过的干脆任他在自己屋里睡下。
　　一灯禅刚来明峦的时候，也是同蕴果谛魂一起住的，从血海尸骸中救出来的孩子，却难得的有一张明亮的笑脸。
　　蕴果谛魂先前卧床多了，让一灯禅闹过一阵，早失了睡意；他给一灯禅捻好风口，披着衣服便下了地，头两步还有些腿软，缓过来后，绕过屏风进了书房，看见砚台里还积着薄薄一层墨，在烛火下汪着暖黄的光。

　　无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蕴果谛魂翻看着他前几日手抄的药师经，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望见是他，便笑道，回来了。那眉目和善温柔，仿佛氲着淡白的尘世月光，轻易照进他心里。
　　无尘咳嗽了一声，移开视线，道，你怎么起来了。
　　蕴果谛魂摇了摇头，这阵子睡得太过，骨头都要散架，活动一会儿好。
　　那也得先让医官看过，哪里有你这样随便的，无尘皱起眉头，不及反对便扣住了他的手腕，指下脉动虽不如以往强劲，却也极为规律，显然已无大碍了。他放开手，目光掠过蕴果谛魂正在翻的经书，便顺势拿了回来，原来落在你这儿。
　　蕴果谛魂也不说破，只问，用过晚膳了么。
　　恩，无尘颔首，略过自己忙得灰头土脸，才回明峦喝了种茶，听说蕴果谛魂醒转之后便匆匆赶来的事实。蕴果谛魂自然是熟知他秉性的，只叹了口气，坐会儿吧，慢点会送银耳莲子羹来，吃一些再走。
　　无尘应下，然而转念便想起了另一个初衷，顿时沉下脸来，一灯禅在你屋里？
　　蕴果谛魂点点头，玩累了，又太晚，我留他睡下了。
　　哼，无尘道，就是你惯出他这一身毛病。
　　蕴果谛魂观他颜色，便知必是一灯禅又惹了什么乱子，叫他大动肝火。
　　白日里无故弄下了寿佛头上的舍利，若不是叫人家师弟劝下来，依寿佛的脾气，哪里有他的好过！无尘想起来还牙痒痒，他本来在外头办事，忽然听见这样的消息，气得差点两眼一抹黑，恨不得立刻抽这过不了半天安生日子的小混蛋一顿。
　　谁料蕴果谛魂却若有所思，寿佛的师弟？是那个叫做奉皇靝的少年吧？
　　恩，无尘叫他一打岔，声色也缓了缓，人家也不过虚长一灯禅几岁，小小年纪已经识得大体，知道进退了，多给寒山古刹添面子，也难怪他说话，寿佛听得进。
　　他忽觉不对，似乎被蕴果谛魂绕过了话题，又怒道，你看看一灯禅，谁好意思带出去！上次软磨硬泡闹着随我去了玉清界，结果撺掇着人家风藏府的小道长领他进了雨卷楼。那是随随便便去得的地方吗？你都不知道那个管事的弟子后来脸上剐得下几层霜。
　　要不是还有点交情打底，照那人在玉清界养出的性子，大约能将他俩刻薄到恨不得永世不再入玉清界，无尘暗暗地想。
　　蕴果谛魂恩了一句，一灯禅回来同我说过了，心里觉得很对不起那个小道长，还惦记着下次请他来明峦玩呢。
　　快算了吧，无尘不屑，战事越发紧了，那也是玉清界嫡传的宝贝苗子，人家师傅师兄哪里舍得送这儿来受罪，他这样说，本也是顺口回答的，醒过味来，方觉有异 —— 一灯禅说什么你都尽随他，这才是毛病！
　　蕴果谛魂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指责了，任凭无尘吐出了满腹牢骚之后，他才好声好气的说，一灯禅还小呢，况且他也是个心里有分寸的，终究不曾闹得出格，何必管束得这么紧。
　　无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看谁不是好的？他把话摔了回去，你说他有分寸，分寸在哪儿，平时在明峦里闹一闹也就罢了，我睁只眼闭只眼，权当看不见，现在他都作弄到外人头上去了，面子里子还要不要，人家说起来，都是你这个当峦主的给他撑腰，传出去很好听么。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蕴果谛魂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无尘瞪他一眼。
　　也没什么，蕴果谛魂停下声，眼里还带着止不住的笑意，只是我听人在背地里嘀咕，都说是你护着一灯禅，有的没的，都给他压了下来呢。
　　无尘被这话给噎住了，蕴果谛魂个性虽然和善，却从来也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他身为副手，又深知蕴果谛魂的心思，自然是替他把事情做圆了，省的日后回手补救，还嫌麻烦。
　　谁知看在别人眼里，却倒转了个儿，反像是他满心维护一灯禅了。
　　无尘说不出话，蕴果谛魂善解人意的替他接上了，安抚般的说，你别气，一灯禅告诉我了，他也是担心我，听人说的舍利护生之类，方打起了寿佛的主意。我已教训过他了，明天就让他去跟寿佛道歉，到时候，还少不得你去打个圆场，看在我的面子上，行不行呢？
　　他都这么说了，无尘再不情愿，也只有无可奈何的应承下来，哼，算我欠了他的。
　　银耳莲子羹这时候送上来了，蕴果谛魂接过来，笑着亲手端给无尘，哪里，是我麻烦了你才对。

　　用青花的调羹搅着软糯清香的夜宵，无尘将一灯禅的事情放在一边，思忖了片刻后问道，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算起来，魔皇也是同样吧？
　　蕴果谛魂这阵子久食汤药，脾胃虚弱，便没有碰那莲子羹，听他发问，淡淡道，大约是吧。
　　你二人相争，两败俱伤之后，明峦和魔城的战事稍平，算是过了段安稳日子，无尘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蕴果谛魂的神情。
　　魔城不除，这安稳便是烟上须弥，何来长久。
　　蕴果谛魂的轮廓被烛光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仿佛青莲座上入定的神佛，唤起的，却是杀伐地狱的血腥。
　　他双手合十，声音柔和，其意却如金铁，当日虽断，今日，仍需续战。

　　无尘看着他，良久之后，沉沉的出了一口气，心尖的那点苦涩，都在计划顺利的进行下，被深深地掩盖；他点了点头，说，你这样想，是最好不过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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