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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四散的灵力里弥漫着尘嚣和烽火的气息,被毁弃的殿堂一片寂静,断垣残壁沐浴在白夜淡泊的光辉中,于云涛与干涸的天池前投下蝉翼般纤薄的阴影,宛若一层被剥落的纱衣,随意地弃掷中仍然堆积起动人的缬翳。拢着披风的踏入者默不作声地穿过垂朽的长廊,玉石雕琢而成的檐柱黯淡无光,花罗和水晶缠连交织的帘幕早已消失,连带着吹拂而过的温柔信风,同样失落在岁月坍圮的遗迹里。
他开始闻到淡淡的腥甜,随着逐渐地走近,终于被混合在纷纷扬扬的佛典余烬中的异息清晰地指出了去处。那是废墟里唯一完整的基座,曾经供奉着身负万罪,喜舍众生的至高雕像,此刻落灰的残肢断臂被半埋进土石沙砾之中,唯独剩下一个匍匐的身影,素色的广袖长袍拖逦委地,束发的饰物断成两截,再挽不起淡白的发丝。
天佛原乡的至高象征,受辱时也是这样的凄凉吗。
他默默想着,踩过倾洒着佛骨残骸的地面,身后万物灰化,陨落做三千世界里游离的浮尘,那人影向他抬起头来,温柔的一张脸,还沾着血迹和杂埃,神情却是那么宁静哀伤。
他读懂了那双眼里无声的语言。
你在责怪我吗,他俯下身,颊边栗棕色的长发从耳后滑坠,轻轻落在了纹着流丽金边的白袍上;责怪我没有站在你那一边?
就算是在——你抛弃我之后吗,天之佛?
绮丽而冰冷的微笑浮现在那自号阐提的青年脸上,他的吐息是那么温软柔和,骨节修长的手,却已经毫不留情的掐在了血亲脖颈之上。
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让你不安到必须置之死地的梦魇吗。
***
他的出身是天佛原乡的禁忌,天之佛的污点,不能现身人群,不能诉诸于口。这是从小就在种种禁锢中被无声耳提面命的事情。负责照料他的是天佛五相中那位年长的女相,砗磲佛母,拥有端庄秀丽的面孔,和矜持自制的举止。
除此之外,唯一常来看望他的只有招提,以无碍辩法耐心地讲解着佛理典籍,温和的神色里总是隐忍着某种叹息的意味,有时会因此而被欲明王微责,慧灵师向来是不理会此间种种的,而恒沙普贤只同砗磲佛母一道,每每照面,都对他流露出些微的愠怒。
是因为自己身上和他们截然不同的气息吗,他注视着天池里自己的倒影,还不被意识到的魔躯中缓缓流动着清圣的佛气,因为异类的自知而过早地体会到了忧郁和压抑。
那时候他的世界就是如此狭小,在韦陀修界不夜的薄冥中孤独成长,他也曾问过招提,却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回答。那个灰袍的僧侣念着佛号,平静地说,这是我们的罪业,却也是,你的宿命。
招提的语焉不详里饱含着某些悠长的寂寥,他还没有理解的能力,所谓赤子的心性都在日复一日的青灯古佛中被磨灭得一干二净,他早慧,敏感,缄口不语期待和失望。
如果生命就这样延续,或许才是抚养者最初的意愿。
然而,在波澜不惊的某一日,砗磲佛母忽然让他沐浴更衣,从漂浮着一层厚厚花型香料的水中站起来后,砗磲佛母展开了平时从没有见过的奢华礼服,精绣的淡青云霓闪闪发光,鹤羽里隐隐约约映出深邃的重影,却没有什么浓重的颜色,雅致而肃穆。
一定要尊敬你待会儿见到的人,砗磲佛母为他梳起了顺滑的长发,叮嘱里有一丝不安的隐忧,他点着头,可惜再怎样的乖巧都无法抚平佛母颦起的眉头。
被指引的是从未踏上的道路,云海里回荡的梵呗一声比一声清晰,金丝花雨点点飘落,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落在砗磲佛母肩上也未有任何改变的花瓣,在他掌心中悄悄的融化。
果然是,圣魔不容的存在啊。
温柔而深沉的感慨,从天佛玉像下的阴影中悠然传来,他慌乱的缩回手,像是受到了责备一般,忐忑地望向声音的源头,被短暂遮蔽的身影步出,是光,佛陀的赞颂,千年莫非霎那的优昙花,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在眼底成型,拥有了可触的影象。
砗磲佛母躬身行礼,虔诚道,至佛。
如果他记住的是天之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而非心中一瞬间的眷恋,则未来种种,都能在萌芽前得到解脱。
在屈指可数的见面中,天之佛的和颜悦色,只在最初的那一次里有始有终。他从不被允许接触韦陀修界以外的事务和信息,但在五相低声的交谈里,在弥漫于天佛原乡日益焦灼的空气中,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威胁。
厉族,这个被反复提起的字眼在脑海深处唤醒了某些原始的片段,深邃的睡眠开始改变,当中犹如捕风般晃过光怪陆离的梦境,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暗夜里逐人而噬的野兽,他哭泣着惊醒,在闻声而来的砗磲佛母怀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
佛母的震惊在心意相通的其他四相和本尊身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化光而来的欲明王脸色严肃,所有的质问都在招提的阻止下停歇,然而那个灰袍僧侣却回过身,深色的眼底忧虑更甚,对他说,至佛要见你。
独自一人走在安静的殿堂中,他感到了某种未知的恐惧,然而能够再见到那个人的喜悦,却将一切负面的感情冲淡,从出生起就未剪短的长发被微风吹起,薄冥中折射着水晶帘幕摇曳的细细光亮,这样的场景落在旁人眼中,应能生无垢喜乐,而玉座上等待着他的天之佛,却只感到一种忿怒的苦涩。
被扰动的心绪里翻涌着过往的波涛,罪身佛背负的诸业中,唯此独大,唯此独烈,唯此……万难开释。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手撑颌的天之佛将他唤近前来,端详的眼神犹如冰川下幽深的玄潭,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作,良久之后,天之佛缓缓举起手,似乎是砗磲佛母或者招提抚摸他头发时的动作,落下的,却是挟带着佛力的指尖,点在他额上,破颅般的剧痛瞬间袭来。
所有的思想都被搅动,抽丝剥茧般被粗暴的读取,他想呼痛,翕合的嘴唇里却吐不出任何声音,脱力的身躯颓然跪落,却被拥进天之佛的怀抱,缭绕的白檀香气也变成刮骨锋刃,刀刀剜去知觉,在强迫中闪现的记忆画面开始轰响,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仿佛就将在顷刻间,悲惨死去。
酷刑般的折磨在一炷香后停止,天之佛收回了手指,凝视着他分不清是汗是泪的潮湿脸颊,沉郁地说,即使从未见过,你的身体,还是本能的记忆着他吗。
那张柔和庄严的面孔上,仿佛蒙着一层白霜,好,我就让你,自己做个选择。
狼烟的气息是如此陌生的烧灼在风中,吹裂肌骨,落日时悲怆的霞光犹如血汇的洪流,在眼前滚滚而过。他踏出韦陀修界后所见的第一个场景,就是鏖战中的修罗场。惨烈的厮杀呐喊远远传进立在峰峦一边的他耳中,血液里沉睡已久的欲望似乎在渐渐复苏,他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平息其下的躁动。
招提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黄铜的面具,温和的眼神与面孔都被这沉重掩盖。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侧过头,迷惑的问。
招提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回答,只是指着远处缠战的人群,你能分辨出他们的不同吗?
……那是人类和……你们说的厉族吗?
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那些有着近乎兽类的族群,撕裂血肉的残暴尽展无疑,招提弯下身,隔着冰冷的面具,在他耳边说,厉族之乱,祸殃千里,你应当明白。
他茫然的点了点头。
如果在未来某一天,有机会的话,杀了他们————你愿意吗?
明明是同样的声音,话语中截然不同的冷酷杀意却令他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犹疑地问,可你明明不是说过,不能滥造杀孽么……
招提沉默了一瞬,他又大着胆子说,而且,死掉的厉族,不是也很多吗。
————那血腥的战场上,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猎猎的山风里,终于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早该明白。
悄然退开的招提合十而立,周身却升腾起从未有过的佛光。在山巅的厉风中,他突然闻到一种细微的,白檀的幽香。几乎是在瞬间,他就了然自己犯下的错误是多么不可弥补。
这不是招提,不是度化众生的善法,是那怀抱着莫名仇恨,却又引动着刻骨执念的,以天为名的佛者。
灰色的僧袍无风自起,黄铜面具后,飞扬起淡白的长发。
天之佛的声音里,蕴含着深深的失望和冷漠,你果然,永远,永远都不可能符合我的期待。
***
所以,你终于放弃徒劳的努力,将我流放到中阴界了吗。
美貌的青年一寸寸加重了手劲,笑吟吟的看着天之佛白皙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窒息的痛苦,那么厌恶看到我的你,是不是终于能够安心的生活,安心做你至高无上的佛乡象征了呢?
仿佛沾了露水的花瓣般潮湿柔软的嘴唇,在天之佛光洁的额头上烙下一个轻柔的吻,无限温存,无限珍惜,如同倾诉着缠绵的爱意。
话语却是那样残忍。
你以为你可以吗,欺世盗名的佛修者?
清脆的一声响后,折断掌下颈骨的青年,将气绝的天之佛拥入怀中,在飘渺的白檀香气里,笑得艳丽而冷酷。
你既为楼至,我就是阐提,永远做你的梦魇,让你沉沦炼狱,贤劫断尽,亦难成佛。
一字一句的诉说中,天佛的虚影化作无数的白色光点,从青年怀中飞逝而去,四周景象也如涟漪般波动,记忆中的韦陀修界,那些庄严的殿堂,淡雅的光影,微风,馨香,金丝花雨,绵绵的梵呗,终于消逝得一干二净,如同朝日下清凉的露珠,无声晞干,再难挽回。
青年半跪在地上,静静注视着一切终归寂灭,再度笼罩在视野里的,是中阴界内,最熟悉的晦暗天色。
您看,我是不是赢了呢。
他如此说着,站起身来,拍净披风上沾染的尘土,向背后出现的人,露出了微笑。
那手托水晶骷髅的术者闻言,唉声叹气,说真是个不孝子,将为父布的阵破坏得一塌糊涂。
捕捉人心最深处的恐惧而成的困锁之阵,您的控灵术还是这样精妙,青年温柔的看着他,但能够破阵的我,在您心里,是不是也可以算作能够保护自己了呢,灵狩大人?
长久的对视后,缎君衡收起了脸上的戏谑,慎重地说,你不用在意王的话,为父虽然不才,但也绝不会让他和天佛威胁到你,即使……
青年的手指点在了他唇上,坚定地摇了摇头,为了保护我,您付出得已经够多了,而且,我也有想做的事。
他这样的神色不常出现,却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动摇过,缎君衡深知自己养子的性情,再说不出劝阻的语言,只好换了个问题,你想先去哪里呢,苦境?
不,青年平静地说,是蜃海冥都。
那种地方……缎君衡更加纠结了,但他终于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拍了拍养子的肩膀,我儿出马,当然马到成功,不过,如果想家了,回来也没关系,我和十九一直都会在的。
恩,我知道,青年伸手抱了抱他,说,只有您和十九,是我的家人。
他这样的笃定,转身离去的背影中没有丝毫踌躇。缎君衡却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心痛,此一去,便是千里万里,他的养子最后还是选择了注定艰难的仇怨,甚至不惜为此毁掉一生平静的幸福。可他更怕的是,在那份不息的恨火里,也纠缠着难解的爱恋。
因为怨恨所不能摧毁的坚强,有时候反而经不起一瞬间,至爱的背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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