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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旧梦难安
【起】
我以为我记得,却原来已忘记。
我以为我忘记了,却原来深埋在心底。
——顾惜朝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千里追击,千里截杀,
一路尸骨鲜血铺就我的生路;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旗亭雨夜,琴剑相知,
一笔志同道合生死与共挥就你的誓言。
——戚少商
【承】
我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我现在住在一座旧庙里,旧庙在深山老林中。旧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小和尚将我捡了回来,老和尚治好了我一身旧伤。
小和尚叫老和尚师父,老和尚叫小和尚乖徒儿,他们说他们没有名字,却告诉我,我叫顾惜朝。
可是,我什么都已不记得,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夕。
知道一个名字,又如何?
前尘如梦。
我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袍,簪着那支乌木旧簪,唯有如此,我才觉得我与这个人世间还有些许牵连。
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非漂泊无依的孤魂。
对了,还有左肩上的旧伤。
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胸膛,划破血肉,深入骨髓。我常想,伤我的那人,一定恨我入骨,恨不得将我骨血剥离,然后一点点吞咽入腹。
这或许是我与前尘往事最深的羁绊。
阴雨天气,旧伤又痒又痛。
痒,是结痂的伤痕。
痛,是深在骨骼。
血肉的旧伤痊愈,结痂留痕。
骨骼的旧伤,永远都是旧伤。
立夏。
小和尚送我新裁剪的夏衫,白衣胜雪,
那白,刺眼,痛心。
我怀抱着那身如雪的夏衫,坐在旧庙山门的青石台阶上,看着倦鸟归巢,忽然觉得寂寞。
这寂寞蓦地吞噬我。
寂寞是什么?
寂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思念着另一个人。
是谁,一身白衣胜雪,徘徊在我的梦里?
我问老和尚,是谁送来的夏衫。他先是一脸愕然,继而笑道,乖徒儿去山下镇子上央求最好的裁缝定做的呀!
为什么是白色?
他捋着花白的胡子,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原来你是不喜欢这白色,你喜欢青色?
不。我黯然低头。
这么昂贵的衣料,这么精致的手工,怎么会是这山野小镇可有?就算我忘记所有,这总还看得出来。
我几乎忘记了所有过往,几乎。
除了那抹白,苍茫黄沙中的那抹白。
白色的身影,挡在的我身前,跌倒在我的怀里,鲜血如红梅,点缀在雪白的衫上。
一缕发丝划过我的眼角,黑白斑驳,如霜染。
刺痛了我的眼,刺痛了我的心。
是谁?
笑得如此释然,又如此不舍。
满身鲜血,倒在我的怀里。
为什么,每次想到他,我的心本能地,就升腾起一股异常的忿恨,忿不平,恨不得。
可是,想着、想着,这忿恨淡了薄了,反倒渐渐转成一种不知名的惆怅。
想着、想着,就成了一种要命的习惯。
戒不掉。
我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袍,簪着那支乌木旧簪,在佛堂里念经。一字一字,从来没有过的虔诚。
弥陀慈祥的笑着,俯视众生。
我跪在蒲团上,却不知道求什么。
求他死?
求他生?
我不知。
中秋。
老和尚出了趟远门,带回一架旧琴,送来给我说,故人相赠旧物,与其埋没,不如转送知音人。
旧琴曾弦断,不知是弹于谁人听?
断弦鸾胶续,不知是何人如此良苦?
月华如练。
我在山林溪涧弹了一夜的琴。
弹于月明千里,故人听。
重阳。
小和尚带回一本旧书。旧,旧得纸张都起了毛边儿。扉页上,印着一枚小小的朱印,且惜今朝。
我知道,这是我的书。
曾经呕心沥血所著,一字一句,都印刻在心底。
支离破碎的碎片,是谁不辞辛苦片片粘起?
我盯着那本书,想了三天三夜,然后决定离开。
我还年轻,不能就这么老死山林。
老和尚没有拦我,只说,在这里住这么久,和这山、这水、这林、这庙都生了情,好歹告个别。多留三天。
只留三天?我挑眉。
老和尚诺然。
第一天。
我找来绛红纱,熬浆糊,削竹篾,做了一串串的灯笼,黄昏时,恰好点亮挂在山门老树上。
第二天。
我去山林溪涧,捕了几尾秋鱼,养在旧庙的清潭里。
第三天。
我坐在旧庙山门的青石台阶上,抚琴。
黄昏,我起身去点绛红纱的灯笼。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材,器宇不凡呐。
我抬眼,看着他风尘仆仆,眼睛却比星辰还要亮,望着我微笑的样子,不禁挑眉,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白衣胜雪,轻惹尘埃。
他背着剑,拾阶而上,轻声解释,山路崎岖,只得将马留在山下客栈,差点儿赶不上。
与我何干?我随着他一起走来。
他拧眉,缓缓道,你难道不是在等我?
我是在等人,却不知等的那人是谁。我叹息,浅笑,那人定然是个笨蛋,竟然不知留下自己的姓和名。
他有苦衷。他定定地望着我,他若没有苦衷,又如何会舍得丢下你一人?惜朝。他轻声低吟,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腕,在下戚少商。
今时,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戚少商?
是。
昔日,六扇门的神龙捕头戚少商?
是。
昔日,连云寨的大当家戚少商?
是。
你走吧。
为什么?戚少商松开手,你都记起来了。
不,不全记得。更何况,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从此以后,你我各安天涯,再无瓜葛。
他苦笑,我跋山涉水而来,顾公子不请我喝口茶么?
山野旧庙,粗茶淡饭,还望戚楼主海涵。
无妨。
我在庭院里的老槐树上挂上绛红纱的灯笼,在老槐树下的旧木桌子上布好饭菜。
他与我,相对而坐。
他笑,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喃喃自语,还是这个味道。真是让人怀念呐!你做的菜,虽不算是最美味,却是最让人难忘。
哦?
为什么想离开?他岔开话题。
夏衫是你送来的?我问,无视他的问题。
是。他老老实实答。
旧琴也是?
是。
旧书也是?
是。
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顿住,漆黑而明亮的眼眸望着我,映出一双小小的我。
我。
我什么?我有些恶狠狠了。
我怕。
怕什么?你堂堂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你怕什么?是真的恶狠狠了。
惜朝。他轻声叫我,惜朝。
我怕。怕你真的忘记所有的过往,又怕你没有忘记;我怕你想起过往,又怕你永远也不会再想起过往。
所以,差人送来我的旧物?
他微微颔首。
我们是仇人?我问。
曾经是。
那么,现在呢?我笑问。
我不知道。他黯然。
秋夜月明。
他与我相对而坐,谈些有的没有的琐碎。
安宁。
山野旧庙,只怕要委屈戚楼主打地铺了。
我从柜子里翻出蒲草席子,褥子,一床棉被,就着豆油灯昏黄的光在青砖地面上铺好。
顾公子,铺床都铺得这般一表人材。他卸下剑,脱掉外衫,轻声笑。
我没有理他,和衣躺下。
他也躺下。
沉寂的夜,幽闭的空间,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
我感到久违的心安。
我肩上的旧伤,是你留下的?
嗯。
你恨我么?
恨。有时候恨不得杀了你;有时候恨得让我觉得连杀了你都无法排解;可又有时候,我觉得应该让你活着,活着感受我的恨意,受尽折磨。
嗯,这可真不像是大侠说的话。
他的手抚上额,苦笑,可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沉默。
我又梦到他,戚少商。
我知道这是梦,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的悲哀与绝望,这悲哀与绝望一点点吞噬着我。
心,绞痛。
惜朝。是戚少商的声音。
声音像是从空灵的天际传来,我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蜷缩着身体,背后是厚实而温暖的胸膛,我知道是他。
作噩梦了?他低声问。
嗯。我含糊不清的咕哝。
梦到我了么?我听到你喊我的名字,先是恶狠狠的,后来——
住嘴!
他叹息,伸过手来抚上我的脸颊,温暖而微有薄茧的指腹滑过我的眼角,你哭了。
没有。
那这是什么?他用指腹摩挲着我的眉眼。我闭着眼睛,眼睫却不住颤抖。
只是眼泪而已。
他将我揽在他的怀里,这怀抱让我觉得心安。
跟我走吧。他诚恳的说。
好。
现在就走!他忽地坐起来,将我也拉起,紧紧攥住我的手,目光灼灼,我怕天明以后,顾公子后悔。
好。
【转】
汴京,金风细雨楼。
秋寒露重。
顾惜朝负手临风,站立在白楼的最高处,青色长袍被风鼓满,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戚少商远远地望着,目光渐次柔和。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这,才是教戚少商倾盖如故而后永生难忘的顾惜朝。
你不必勉强的。
顾惜朝叹息,这叹息随即湮没在秋风里。
我早该这么做的。
戚少商兀自笑着,抚上胸口,旧伤隐隐作痛,却难得心安,我是你的担保人,莫说这三刀六洞,就是十八刀、十八洞,也该由我来承受。
在天下武林白道面前,保下我,你后怕么?挑眉,笑问。
怕,怕得要死。
哦?
可我还是要保你。否则,我怕我会更后悔。
不值得。
你值得。
短暂的沉默。
伤口还疼么?语气轻柔下来。
早就不疼了,今晨已开始结痂,你的药,分外好用。戚少商与他并肩而立,望着他望的千里之外、浮云之上。
你的痼疾呢?
大当家都说是痼疾,怎么会那么轻易根除?
树大夫的医术很好。
我不需要。
又是沉默。
大当家,我这样很好。旧疾缠身,这好似我与过往的牵绊,我不想忘记。顾惜朝轻声解释。
戚少商的心,忽然就被揪疼了。
自从与大当家回到汴京,惜朝就断续断续记起一些旧事。
是么?
是。
也好。
是啊。
为什么住在白楼?
因为惜朝还想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我想也是。
戚少商忽然侧身,紧紧盯着顾惜朝,发出最诚挚的邀请:你我并肩,你运筹帷幄,我决胜千里,掌控这江湖、这庙堂,你意下如何?
此话当真?
击掌为誓。
你就这么信任我?
因为我懂你。
相视而笑。
【合】
风雪夜归人。
戚少商推开房门,抖落一身的风雪,房间里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银白色狐裘下的顾惜朝忽然眼睫轻颤,从短寐中醒来,含糊道,你来了。水雾氤氲的眼眸在朦胧的橘黄色烛光下,犹自迷糊的望向戚少商。
嗯。戚少商应声,我托人带了炮打灯。
顾惜朝的眉眼忽然就笑开了。
推杯换盏。
故人。
愿。
醉意朦胧间,两人盯着最后一碗酒。
你是大侠。顾惜朝小声嘟囔,双手叠交支撑着下颌,一双泛着水光、泛着醉意的眼眸望向戚少商,这最后一碗酒应该留给我。
好,留给你。戚少商狡黠的笑。
戚少商将最后一碗酒含在口中,半个身子越过满桌的杯盘狼藉,一手扣紧顾惜朝的后脑压向自己,一手捏着他的下颌,灼热的双唇覆在他的唇上。
顾惜朝瞪大了双眼盯着戚少商。
戚少商也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顾惜朝。
柔韧的舌,如蛇一般,穿过温软的唇,撬开贝齿,钻入口腔,将炮打灯悉数渡到顾惜朝口中。
一阵烟霞烈火,烧遍全身。
时间的河冰封,停止流淌。
良久。
顾惜朝双手撑在戚少商的胸前,轻喘着别开脸,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我和你,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如是说,宿命般的无奈,我和你之间的羁绊太过刻骨,太过铭心,到头来竟是如此,如此这般。
惜朝。
戚少商双手捧着顾惜朝的脸,拇指用力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我对你,你还不明白么?
戚少商的声音低沉、恳切,就那么目光灼灼的望着顾惜朝。
惜朝,又何尝不是呢?
在那些没有你的夜里,我总是做梦、做噩梦,心里总是不得安宁,只有在你的身边,我才能暂得心安。
顾惜朝的声音轻浅、执拗,如蝴蝶般的眼睫飞扬,眼神清亮而安定,望入戚少商的眼眸。
在雪夜点起一团火。
这一团火,燃烧着两个男人蓬勃的激情与年轻的身体。
这一团火,照耀着虽九死而尤未悔的来路与归途。
这一团火,温暖着两颗千疮百孔的心。
惜朝。
每次望见你临风而立,站在白楼的最高处,我都怕你会乘风而去。你那么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而我却,总是自私的想要把你困在我身边。
戚少商双臂紧紧箍着顾惜朝的腰身,与之耳鬓厮磨。
顾惜朝的身体微不可察的颤栗。
我早已画地为牢。
衣料窸窸窣窣滑落满地,身影痴缠。
戚少商轻吻着顾惜朝左肩的剑伤旧痕,顾惜朝抚上戚少商腰腹间的那枚刀疤。
我和你注定要互相伤害,互相折磨。
我和你注定要互相羁绊,互相倾慕。
不死不休。
天注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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