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世语

　　第二十二回

　　天光初亮，尚未到去天一堂上学的时辰，郑秀晶就穿戴整齐，往偏殿而来。

　　当值的宫人行了一礼，转身举手就要去敲偏殿的门，被她急忙拦下。“还没醒的话就不要吵，等她醒了，让膳房做点清淡的送过来。”

　　话音未落，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殿门打开，露出宋茜略有些苍白却不减温和笑意的脸。“起这么早？”

　　郑秀晶皱了皱眉，跨进殿门，抓住她的手往里面走。“头痛不痛？要不要再睡一会？”

　　“还好。醒了就睡不着了，等午后再睡吧。”

　　郑秀晶一边抬手去摸她的前额，一边吩咐宫人把两个人的早膳送到偏殿来。“你的‘还好’不能信，等下我让她们去太医院抓副解酒养身的方子，回来熬给你喝。”

　　宋茜失笑的摇了摇头。“怎么说得好像我只会哄骗你一样。”

　　郑秀晶斜了她一眼，刚要反驳，见她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睡下时的衣服，眼珠一转，回头命令宫人去准备沐浴的热水和东西，等早膳过后再送进偏殿来。

　　一抹浅浅的红晕极快的划过了北墨东宫的面庞。

　　用过早膳，郑秀晶又不放心的叮嘱了宫人一番，才步出偏殿，往天一堂去了。

　　目送她的背影出了重华殿的院门，宋茜收回视线，下意识的用指腹摩挲了一会腰上的玉带。

　　额角不时传来隐隐的抽痛，令她微蹙起了月牙眉。

　　不过，现在因被迫饮酒而头痛的人是她，再过一阵，头痛的人就不知道会是谁了。

　　垂低的长睫遮盖了北墨东宫眼中一闪即逝的冰寒，待重华殿的宫人们抬着沐浴的热水进来时，看到的又是她一贯谦和温文的笑。

　　八月廿四，从应天殿退朝下来的郑允桢打发亲随送到天一堂的消息，让自家小妹从天一堂一路笑到了重华殿。

　　“今日在朝堂之上，父皇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骂三皇兄识人不明，力荐的正副使无能，什么都谈不下来。”兴冲冲的直接进了偏殿，郑秀晶一边喝着宋茜递过来的茶，一边眉飞色舞的说着，好像口中描述的一切都是自己亲见般生动。“三皇兄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后来还是因为几位平章知事们求情，父皇才只罚了他六个月的俸禄，户部也不让他管了。”

　　宋茜安静的听她说着，平和的表情看不出半分心思。

　　郑秀晶说了一阵，放下茶，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听允桢哥说，退朝以后，父皇又把三皇兄叫到东暖阁臭骂了一顿，说他沉迷女色，耽误了政务，把他的那面金牌夺了，不准他再随意出入内廷。”

　　宋茜淡淡的笑了笑，执起茶壶，往她杯中续了一杯碧螺春。

　　虽然在庆王府中收了诸多美人，但郑允烯的色胆还没有大到敢对自己父皇后宫的女人逾矩。那么，这内廷之中，能让武威皇斥为令儿子沉迷的“女色”，数来数去，就只有一个了。

　　她被人下过“贤明”、“果决”等断语，被斥为让皇子耽误政务的“女色”，倒是有生以来头一遭，若是她父王听到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如果说武威皇之前明知芳贵妃母子的图谋还应允让她出宫赴宴的请求是明着对三皇子偏心的话，如今这番私下训斥加夺金牌的举动，就透出了武威皇态度的微妙转变。

　　武威皇应该也没料到，被迫送东宫入质的北墨不仅强硬的拒绝了西夜提出的将边市交易额增加三成的条件，还将额度又向下砍了一成半。尽管算上以特例名头加的那些丝铁，西夜今岁实际比以往获利更多，但常例被削减，对来年及再往后的年头的边市，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样一来，本以为可以挟东宫以要厚利的西夜就陷入了有点尴尬的境地——若是将气发到北墨东宫身上，北墨人没准会进一步削减卖给西夜的丝绸与精铁的数量；若是对北墨东宫态度好转，孝恭王或许会因为心疼女儿而增加特例的数量，但这口闷气却是要默默咽下去，不能发出来了。

　　说不能发出来也不全对，至少，被武威皇的怒火殃及的人，已经有了一个。

　　在她耳边说完话，郑秀晶退回原位，愉快的饮尽了宋茜斟的茶。

　　三皇兄在朝堂众臣面前被罚，芳贵妃应该也会收敛一二，不再缠着她母妃明着暗着打听宋茜在她重华殿的起居动向了吧。另外，失去了掌管户部银钱的权力，郑允烯就不能再阻挠拖延一个月之前就该发往边关的钱粮，远在天漠的郑允浩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虽然武威皇责罚了儿子，却仍然无法改变西夜使节谈判无力的局面，在派快马递送了几次密诏后，迫于北墨人的强硬，他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了常例削减一成，特例加补相当于常例两成半数量的谈判结果。

　　出乎垂头丧气的西夜使团意料的是，离开嘉平城时，他们的车队不仅多了孝恭王按例赠给武威皇的礼物，还多了北墨遣往析津的特使，并且，这位特使带的车马几乎与西夜使团的不相上下。除了使节乘坐的车驾外，其余每辆车都密实的覆盖着油布，看不出下面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十月中旬，使团车马驶入析津城后，这个谜终于被北墨特使在皇城的武英殿朗声揭开——“小臣君昭文恭请殿下金安。小臣奉陛下之命，特送缂丝三十车、茶叶五十担、各色米粮十五车及其他用度杂物与殿下。另有旨意一道，请殿下接旨。”

　　宋茜飞快的瞥了一眼坐在上首表情阴晴变换不定的武威皇，对特使君昭文捧着的玄黑绢旨双手交拱，躬身低眉。“儿臣接旨。”

　　君昭文略微侧了身，避开她躬身相对的正面方向，展开绢旨宣读完毕，从旁边侍从捧着的漆盘中拿起一方红檀木盒，和绢旨一起双手奉给了直起身来，脸上微现惊诧之意的北墨东宫。

　　宋茜接过绢旨和红檀木盒，转手交给身后的重华殿宫人。再回过头时，脸上那些许的惊讶神色已消失无踪。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武威皇听完内侍压低嗓音的翻译，缓缓转动了几下左手上的金制扳指。

　　这个君昭文虽自称了一声“小臣”，却和去年应天殿上的北墨东宫一样，对他只揖不跪。见了北墨东宫，第一个动作却是要弯身跪拜，只是被宋茜摆手拦住了，才没有真的跪下去。此外，君昭文对东宫的态度也明显比对他要恭敬得多。

　　不过，北墨特使的不敬在他意料之内，孝恭王专程遣使送来的东西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质地轻软色泽明丽的缂丝是北墨最上等的丝绸。西夜内廷掌管衣饰的女官每年都会专门派人去北墨花重金采买缂丝，即使是最受宠爱的敬贵妃，去年也不过只得武威皇赐了十匹。孝恭王这一送就是三十车，足够全西夜后宫的女人羡慕到眼红。

　　单只是这三十车缂丝，便足以说明入质的东宫在孝恭王心中的地位。然而，像是生怕这样还不够似的，孝恭王又下旨赐了一方玉印，让特使千里迢迢送到暂时不可能处理任何政务的东宫手上。不论本意是想让远在异国的宝贝女儿安心，还是想向西夜昭告北墨东宫不可动摇的地位，以暗示西夜善待东宫，孝恭王的这一举动都超出了北墨的常礼，也难怪稳重的东宫会露出诧异的表情。

　　平心而论，武威皇自认是个溺爱女儿的父亲，没承想，孝恭王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巴巴的送了茶叶、米粮和其他用度来，倒显得好像东宫在西夜过得有多么委屈一样，让他既觉得好笑，却又心有戚戚的深深理解。

　　瞥了眼镇定自若的宋茜，又想起她镇日陪伴的自己的小女儿，武威皇忽然罕见的有些妒忌起孝恭王来。

　　女大不中留，他的大女儿已经远嫁曷苏，未来的某一天，小女儿或许也会嫁去异国。相比之下，如无意外，孝恭王就不需要担心只招赘不外嫁的东宫会嫁到一个遥远到一年都未必能回一次娘家的地方。

　　抬手招来内侍，武威皇低声下令：“比照往年的成例加一倍，让人把新采买回来的缂丝和上好的珠宝送去曷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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