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世语

作者:神仙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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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第十回

      安神的百和香在宣德炉中徐徐燃烧,溢出的轻烟袅袅拂过放置在紫檀书案案头的青花瓷盘内那两枝玉雕的粉荷。仿佛是想和烟气玩耍,原本藏在青玉荷叶下的金鱼嬉然摆尾游出,搅动了平滑如镜的水面。

      抬起沉重的眼皮,自小憩中醒来,倚在软榻上的孝恭王咳嗽了数声,习惯性的唤:“安乐,水。”

      盛着大半杯清水的白玉杯被奉到他面前,握着玉杯下沿的手却不似内侍省监安乐的手那般骨节粗大,肤色也明显要白皙得多。

      精神不济的他没有计较眼前垂着头穿着低等内侍服色的人未用托盘奉杯的逾矩,接过玉杯一饮而尽,问:“安乐呢?”

      那人接过玉杯放回几上,扶他坐起,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垫:“大伴去政事堂取折子了。”

      孝恭王全身一僵,不敢置信的猛转过头,正对上那人抬起迎向自己的视线。

      在这内廷之中,只有一个人会将历事两朝的总管太监呼为“大伴”。

      那人退开一步,撩起衣裳下摆跪倒:“儿臣给父王请安,愿父王平安康健,福泽万年。”

      孝恭王怔愣的盯着那人看了片刻,蓦然伸出颤抖的手,一把将人搂了过来:“你……你回来了?还是阿爹在做梦?”

      感觉到温热的水滴落到自己的额角,宋茜深吸一口气,抬袖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角,应道:“是,我回来了。外面天已经大亮,就是阿爹想做白日梦,等大伴抱了折子回来,怕是也做不成了。”

      孝恭王眼中垂泪,嘴角却高高扬了起来:“你这孩子……抬起头来让阿爹好好看看。”

      宋茜听话的仰起脸,顺手替他拭去脸上的残泪。

      孝恭王仔仔细细的看了她许久,忽然又红了眼眶,喃喃叹道:“越大越像……”

      心知他必定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后,宋茜心里一酸,强笑道:“大伴说,太医让您安心静养,不宜动神,要是他知道我一回来就惹您伤心,虽然嘴上不好说什么,但肯定会加劲催您服药进补,在他回来前,阿爹还是洗洗脸,把泪收了吧。”

      见神似亡妻的女儿如此体贴,孝恭王不禁百感交集,又落了几滴泪,才接过她递来的湿润绢巾擦了擦脸,招手让她在榻边坐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入的城,因为天色晚了,不好惊动守宫门的,就在外面住了一夜。今早宫门一开就让林内臣领着进来了。”宋茜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这是武威皇给父王的遗信。”

      孝恭王一惊:“遗信?他……西夜……?”

      “是,武威皇已经薨逝,继位的是皇长子。”

      孝恭王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捏着信的手也不自觉的紧了一紧:“郑允浩?”

      宋茜点点头,拱手道:“儿臣想求父王指派女官为儿臣验身,请父王恩准。”

      万没料到她会如此直言不讳,孝恭王脸一沉,语气带上了训斥的意味:“荒唐!莫说你是储君,就是寻常的公主郡主也不用讲究那些俗礼。是哪个不懂事的跟你乱说了什么?不必理会!”

      一般来说,北墨的女子只在两种情况下需要验身,一是入宫,二是嫁人。早前即使是天家的公主,在出嫁前也是要验身的,后来到了成祖朝,强势又溺爱女儿的成祖一纸诏令,直接将所有出身皇族的女子划出了需要验身的范围,自那之后,民间也逐渐看淡了所谓的名节,除了严守礼法的世家外,寻常人家嫁娶也是像天家一样无须过验身这一关了。

      那些言之凿凿说他的长女与郑允浩有私情的传言,他也有所耳闻,但从未当真,更未对自己的长女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这个孩子对北墨的江山社稷怀有多重的感情,全北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郑允浩自己是西夜新君,其父是曾令北墨蒙羞的武威皇,有这两层关系在,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他的长女也断不可能与这个人暗通款曲,令北墨沦为西夜人鄙视嘲笑的对象。

      然而,隐在那些传言背后的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

      当初他自欺欺人的想,等到长女回来时,传言应该已经自行平息,不会伤害到她,便什么都没有做。

      可如今长女回来了,传言不但没有平息,似乎还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为国去家五年,好不容易归国,迎接她的不是臣民的欢呼,而是质疑她的不堪谣言。这个看起来温和如他,骨子里却肖似其祖父一般傲气的孩子会怎么想?是不是怨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护着自己却又孝顺的不忍指责他?

      等安乐一回来,他就命安乐传中书省的人进宫拟旨,把敢乱传那些谣言的人都抓进京兆的大狱。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宋茜淡淡笑道:“悠悠众口,胡可壅也?以禁止谣,莫若示之以明,则谣言不须禁而自止。儿臣昨夜馋燕南楼的清水羊肉,去一饱口福时,凑巧听到有人议论。也是难得那人兴致足,从郑允浩起,到正侧妃俱全的郑允烯和郑允桢,再到儿臣连名字都没听过的西夜宗室,都替儿臣配了一遍。结果,随儿臣同去的影子还没来得及出言驳斥,那人就被其他数位拍案而起的食客劈头臭骂,要不是店家的伙计及时过去劝住,让那人结账走人,弄不好他还得挨一顿揍。公道自在人心,儿臣这些年做得如何,对不对得起天地与祖宗,不止父王有明断,万民也有其观感。儿臣没有做过对不起北墨的事,验上一验,又有什么关系?”

      见她说这番话时,笑容始终不变,语气亦是温和平缓,微带笑意,看来是真的没有被那些谣言伤到,孝恭王才暗自松了口气,可听她最后又把话带回到验身的事上,忍不住沉声道:“传言的事,孤会命人去处置,你不必操心。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路奔波,先在宫里好好歇一阵。等你歇够了,孤再择日带你告拜太庙,回朝参政。”

      宋茜也没再坚持,点头道:“谢父王。”

      孝恭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放柔了许多:“选个天气好的日子去看看你阿娘。这两年我身子不好,几次想去看她,都被臣工拦了下来,你替我去给你阿娘赔个罪,让她别生我的气。生气也没关系,我很快就要去陪她了,到时我亲自向她……”

      “阿爹!”宋茜心头一紧,顾不得礼仪,径自打断了他越说越不吉利的话。

      虽然当年迫于母妃的压力不情愿的纳了数位侧妃,登基后又顶不住朝议选过一次秀,但孝恭王始终对结发妻子不改深情,念念不忘——这一点不止体现在他对后宫的态度上,也体现在他对子女的态度上。

      孝恭元年的那次选秀过后,他连折子都没细看,直接就准了礼部给最终入选的十名秀女定的份位,令那些冀望能得他青睐进而跃升品级的女子大为失望。在王后辞世后,他屡次以“后宫之事乃孤的家事,卿等忧国可也,替孤操心家事就不必了”为由将臣子们上的要求再次选秀的折子驳了回去,再加上他因继立正宫的事发的那几回脾气,意识到这位在其他事上无可无不可的天子唯独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的朝臣们也就放弃了对他的“家事”的干涉,不再强求他扩大那与泰定年间相比足足小了三分之二的后宫。

      不继立正宫,一方面是破了后宫女子人人都有的成为后宫之首的美梦,另一方面则是绝了他的其他子女藉由母位成为嫡子嫡女的可能。虽然在先君遗命指定了储君的情形下,即便是成为嫡子嫡女也基本无望入主东宫,但对其他子女而言,嫡庶之分并非全无意义,毕竟,嫡出子女在封号和分例上比庶出的高出不少,不过被他来了这么一出后,无论之前怀有怎样的想法,这些人都只能做出乖乖接受的样子。好在他虽然偏疼东宫,却没有像某几位先祖一般对其他子女不闻不问,也没有特别宠爱哪位嫔妃——除了东宫是王后亲生外,他的其他六名子女分别出自六位妃嫔,至于这是天意,还是他有意避免子女们因一母同胞的关系抱团并对东宫不利的可能的结果,恐怕就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即便是与膝下只有一子的孝宗相比,孝恭王在宠爱东宫这一点上也是毫不逊色。除了像孝宗那样给予储君最好的教育和早早参与朝政的经历外,他还给了东宫一样孝宗未能给予其子的东西——自由。遵从结发妻子的愿望,他不但让幼年时的东宫有像寻常人家子女一样在宫外玩耍的机会,还让她像任何一个南冥的孩子一样在私下称呼父母为阿爹阿娘,而不是像其他北墨皇族子女一般在一切场合都毕恭毕敬的拜称父王母后。

      多年过去,当初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长成了沉稳美丽的大姑娘,泉下相逢,他该能对结发妻子骄傲的炫耀自己最得意的成就吧?

      “阿爹清楚自己的身体。”孝恭王笑了笑,握紧了女儿的手,“大巫走之前说了,阿爹这病只是在拖日子,能拖多久只有老天知道。阿爹能拖上这些日子,不过是因为要等你回来,像你祖父交代过的那样亲手把祖宗留下的基业交到你手上。你不在的这几年,阿芷是过分了些,但她毕竟是你的妹妹,看在阿爹的面子上,你不要跟她计较,更不要像你大伯……”

      生在帝王家,即便有心想要如寻常百姓般享受暖意融融的天伦之乐,这份心思也多半会被各种各样的阻力与障碍逐渐消磨减损,终至冰冷如灰。

      排行第六的他原本只是一个闲散亲王,从出生到成年后受封就藩,他从未动过入主东宫的念头,更不要说是君临北墨。然而,造化弄人,那一场在他的父王,宋茜的祖父病重时由他的大哥,亦是等不及要登上王位的储君发动的兵变不仅夺去了当时居于京城的他的二哥、四哥和五哥及其全家的性命,也让他的父王在盛怒之下诛杀了自己的长子、附随长子的三子及这两个人的妻子儿女与相关外戚。

      作为唯一躲过这场祸事的成年皇子,被从封国急召入京的他跪在气怒交加、悔怨不及的父王的病榻前,惶恐万分的领下了东宫的印玺与袍服。

      “老六,孤知道你生性仁慈,若是生于治世,你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守成之主,但是……咳咳……在如今的乱世中,你这软弱的性子……”面白如纸的老人倚着床栏,不住摇首叹气,“唉……你记住,孤真正要传的人……来人,去把小公主带进来……”

      他一动也不敢动的跪在原地,只觉得背上有一根根的尖刺在用力扎着他,额角的冷汗慢慢凝聚成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湿透了层层的单衣。

      “爷爷。”清脆的童音在他背后响起,“父亲?”

      他僵硬的扭过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虽然尚存稚气,却隐然已有了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的清秀面孔。

      站在他面前的,是在生身之日即由他的父王亲口赐名赐封并带入内廷亲自教养,所受恩宠超越同辈的其他所有皇族子女,导致朝臣们屡屡在私下猜测是否会被下旨过继给前东宫的,他的长女,当时才满七岁的宋茜。

      “小茜,过来。”龙榻上的老人虚弱的招了招手。

      乖巧伶俐的孩子立刻跑到榻前,握住了老人的手:“爷爷,你今天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嗯,好多了。”老人慈爱的摸着小孙女的头发,冲仍然跪在地上的儿子抬了抬手,“起来吧,别跪着了。”

      他颤抖的站起身,觉得软弱的腿脚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老六,日后……你明白了吧……咳咳……”老人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对一脸紧张的小孙女安抚的摇了摇头,“爷爷没事。小茜,你答应爷爷,以后不要像你大伯那样……对自己的亲兄弟子侄都……唉……老六,孤知你一向疼爱子女,友敬兄弟,但你要记住,东宫之位是天下之本,一旦定下,切不可轻易动摇,也不可因私心偏爱造成子女怀恨……唉,我就是太宠老四和老五了,才让你大哥犯下大错……”

      想起惨死的二哥、四哥、五哥和同样赔了身家性命的大哥与三哥,他晃了两晃,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

      明明是骨血相连的亲兄弟,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小时候曾经偷偷溜出宫,带市井玩物回来给他的大哥,虽然不苟言笑,但总会在御书房的师傅要责罚他时挺身相劝的二哥,经常被父王斥为生性顽劣,却不以为意的继续教他射箭打弹丸的三哥,喜欢埋头研读典籍,总要他提醒才想起来吃饭的四哥,还有与他最是亲厚,肆无忌惮高谈笑闹的五哥……

      九泉之下,兄弟再见,会否像还活在这世上的他一般,深觉荒谬若梦,讽刺之极?

      “父亲……”拉扯他衣角的小手在腰间一探,像变戏法一样将一条干净的绢帕塞进他手里,“男人不能随便哭,被五伯父知道,又要笑你了。”

      居于深宫,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还不知道,在她按照祖父的教导勤奋用功的时候,她所熟悉的那些伯父们的宅邸已被血雨腥风洗得面目全非了。

      他止住悲声,胡乱用绢帕擦拭掉泪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好,父亲不哭。你不要告诉你五伯……”

      两月后,龙榻上的老人带着放不下的担心与悔恨离开了人世。

      玉衡殿迎来了三个月内的第三位主人。

      这些年来,他以为经过当年的那场惨剧,在他的谆谆教导下成长的子女们应该不会再重蹈伯父们的覆辙,却没想到,他始终是低估了权力与野心那足以侵蚀吞噬人心的强大魔力。

      然而,他没有先王那样杀伐决断的果敢,也没有先王那样宁愿斩杀亲儿也要保住朝堂安定的狠心。

      他只能寄望于已经沉寂了五年之久的玉衡殿能在一切都变得不可挽回之前迎回那位缺席已久的主人。

      上天终是厚待他的。

      在所剩无几的时日内,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会像当年的父王一样在病榻上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们上演手足相残的惨剧。

      一旦他向天下人宣布东宫已经归朝,他的三女儿应该就会识相的收敛起来,继续做回她的无忧公主吧?

      宋茜却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立刻答应,而是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阿爹,您还记得武穆武令公吗?”

      孝恭王一愣,心里蓦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记得。”

      “当年京兆尹在他的尸身旁发现的黑色铅丸。”宋茜望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仿佛是在斟酌自己的用词,“太傅也收到了一枚,放在他的枕边。儿臣的那枚据说是红色,但儿臣在西夜只见到了人,没有见到铅丸。”

      “什么?!”

      孝恭王的震怒并未让宋茜的语速发生半分的变化:“儿臣让影子把人处理掉了。这件事,除了儿臣、太傅和影子,没有其他人知道,儿臣也不打算声张。无论阿芷做了什么,她始终是您的女儿,天家的公主,儿臣不会像大伯那样让天下人看天家的笑话。”

      她刻意隐去了同样知情的林允儿和刘逸云,免得她们无辜成为不好对宋芷发怒的孝恭王出气的靶子。

      孝恭王定定的看着温和如常的女儿,眼中的怒色一点点消失,继而浮起的是深深的无奈。

      这个孩子从不会说无根据的话,更不屑于诬陷手足。

      谋害储君,刺杀重臣,这两桩里单拎出哪一件来都足够让朝野哗然,若是被人知道了,即使他再不忍心,恐怕也得被迫将宋芷赐死。

      做出这种完全不顾念手足之情的事来,也难怪宋茜不肯顺着他的话承认这个人是自己的妹妹,不愿追究也是出于对老父的孝心和对天家颜面的顾忌,与那点本就淡薄的手足情分全然无涉。

      同样都是他的女儿,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他疲惫的重重叹了一声:“不孝不友,罢了,罢了,若是她不知收敛,孤也不能一味纵容她。要是日后她……你尽量给她留个体面吧。”

      宋茜应了一声,换了一个话题:“大伴说阿爹起来后没吃什么东西,药不能空着肚子服,阿爹先用点清粥小点吧?”

      “你早上吃了什么?”

      宋茜摸了摸鼻子,老实承认:“什么都没吃。”

      孝恭王瞪了她一眼:“那就在这里陪阿爹吃。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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