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章
从这一天开始,每天傍晚打给李宁的一通电话就成了凌晴川的固定节目。
刚开始,两个人似乎都很不习惯这样漫无目的的闲聊,在简单的问候之后,话筒的两端常常冷场。
于是李宁说,以后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
凌晴川默不回应,但第二天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会照样打过去,而李宁也每次都接了。
有时他正在吃晚饭,有时他正在宾馆里休息,有时他正在开车,有时他正漫步在异域的街道上。
李宁静静的倾听着凌晴川生活或是工作上的种种烦心事,而凌晴川也知道了很多关于那个神奇的高原上的趣闻——比如说布达拉宫里的,据说是文成公主当年下厨的厨房,还有松赞干布奇怪的双头塑像,以及八角街外大昭寺里阴暗的,有着四百多个转经筒的长长的走廊。
渐渐的,二人间的对话开始变得随意,凌晴川会半真半假的对李宁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而李宁也会平静的回应他,今天我在甘丹寺又迷路了。
让凌晴川微微懊恼的是,他总是无法顺利的像李宁那样贴心而又得体的说出关心的话,有时是忘记了,有时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总之对于只身在外的李宁,他翻来覆去的就只有一句“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也许,自己原本就不是一个体贴的人吧。
去论坛上看了李宁发表的帖子,他是先开车到了西安,然后一路沿着当年文成公主入藏时的唐蕃古道直抵拉萨,沿途有一些很美的景色,和传说。
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阳光下悠然自得的养蜂人,碧蓝醉人的青海湖水——远远望去湖心果然是高出地平面的。
还有不甚起眼的倒淌河,李宁附上了文成公主关于它的人人称颂的传说;“在那遥远的地方”中的金银滩草原上,依然竖立着美丽的卓玛姑娘的雕像。
而凌晴川最喜欢的一张相片,构图却相当的简单,这是一张李宁的自拍照,相机应该是放在他前方的地面上的。
李宁背靠着欧兰德席地而坐,双手随意的搭在盘起的腿上,他脸上的笑容很淡,但仍可以看得出他的惬意,后面的背景是大片荒芜的戈壁,还有一条直通天际的大路。
在这样的地方,无论是什么样的烦恼,都应该会变得不值一提了吧。
李宁在拉萨停留了五天,这是为了休整、补给,适应高原气候以及游览周边的景点。之后,他准备向着林芝地区进发了。
在出行的前一天晚上,李宁坐在雪域宾馆的酒吧里,对凌晴川说,接下来的三天就不要打电话过来了,因为他也不知道到了那边手机还会不会有信号。
凌晴川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口气说,你自己要小心。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凌晴川果然没有再与李宁联系。
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公司与家,还有偶尔变换的酒吧,将凌晴川的时间瓜分的一干二净,可他却仍是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究竟是少了什么呢?
凌晴川仰靠在宽大的沙发背上,一边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
自从有了姚磊,董勇就不再流连酒吧,如今想叫他一起出来坐坐,竟也要说出个理由才行。
“心情不好?”
有么?凌晴川下意识的否定。
他一切都很好。
“那就别来烦我,姚磊要去打台球。”董勇迅速而无情的挂掉了电话,凌晴川笑着摇摇头,又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真好。那个人就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他想做什么事情自己都可以陪着。
他们这样,真的很好。
对面的沙发上不请自来的坐下了一个人,凌晴川瞟了他一眼,懒得说话,干脆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
“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李宁没来?”
凌晴川很不喜欢他这样貌似捻熟的语气,“你有事可以自己打电话找他。”
叶啸从裤袋里摸出烟叼了一支在嘴上,又满身的摸着打火机,“如果他肯接我的电话,我还用得着天天蹲在这儿等他?”
闻言凌晴川很是愉快,他说:“我看你也只是白费力气。”
叶啸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付像他这样闷骚型的大叔,当然要紧追不舍才行。”
凌晴川淡淡地笑了笑,这个仿佛是从李宁脸上复制来的表情好像是一种讽刺,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叶啸拧起眉头,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以为你有戏?我问过他好几次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他连犹豫都没犹豫的直接说不是,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凌晴川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晃了晃,脸上的笑容愈发可恶,“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最起码我还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叶啸含着烟,用眼角看他,“空口白话,随便你怎么说。”
凌晴川隔着裤袋摸了摸手机,回过神来却不由得想笑。
他在干什么?为了李宁和一个小孩儿坐在酒吧里争风吃醋?
暗暗对自己摇了摇头,凌晴川站起身,“总之他现在在外地,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信不信就只能由你了。”
走出酒吧,凌晴川闭上眼睛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夏夜清凉的晚风充斥在整个肺部,令人心旷神怡。
不想就这样回家。
家是一个能让人放松,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但却不适合在这样美好的夜里独坐。
不如开车去兜兜风。
电台里甜美舒缓的女声为听众们解读着杰出的布鲁斯吉他演奏家埃瑞克•克莱普顿的音乐,其间还插播了一首他为早夭的儿子所写的歌曲,《泪洒天堂》。凌晴川觉得这个人名有点耳熟,但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直到VJ接下去放了另一首,《蕾拉》。
终于想到了,是李宁曾经提到过这个人。
凌晴川扶在方向盘上的手随着音乐一下一下的打着拍子,他慢慢的把车靠到路边,拿出手机开始拨李宁的电话。
现在他在做什么呢?已经回到拉萨了么?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瞬间巨大的杂乱声混合着李宁的声音冲进他的耳朵,汽车的鸣笛声,人的叫喊声,噼啪的雨声,还有呼呼的风声。凌晴川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李宁,你现在在哪儿?”
李宁对着话筒喊道:“等一下!”然后又是一阵响动,随后突然安静下来,李宁吁了一口气,“说。”
凌晴川的问题如同连珠炮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李宁不得不打断了他。
“我现在还在林芝地区,今天本来准备回拉萨的,没想到遇到了暴雨。”
“你还在路上么?”凌晴川有些着急,“不要开车了,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来不及了。”李宁说,“山体滑坡把路堵住了,前后都是车,已经没办法调头了。”
山体,滑坡?
这么大的雨,被堵在路上?
“那你也不能在原地等着!”凌晴川的声音高起来,“当地的交警还没有到现场么?”
“他们过来也要等到天亮了。”李宁倒像是不太在意自己现在的处境,说话时仍是笑呵呵的,“况且这条路太窄,一边靠山一边临水,现在雨又太大,能见度不足五米,这种情况下谁还敢深夜开车?”
“你现在还在山坡下面?!” 凌晴川急得直想跳脚,仿佛被困在车里处于滑坡的山体之下的是他,“不能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么?!万一山体再次滑坡……”
李宁还是笑,“那就只好认命了。”
凌晴川的嗓子里就要喷出火来了,“李宁!”
“没事的,不要瞎想。”李宁压低声音安抚着他,“我命很硬的,不然也活不到现在。”
凌晴川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头皮都麻了。
一边是山一边是水,如果山体真的再次滑坡,那么车辆不是被泥石掩埋,就是被推到水中,况且雨又那么大——能见度不足五米!
凌晴川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也无法想象那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
“我的装备都在车上,食物和水也有,裹着睡袋在车上熬一晚应该没有问题。”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凌晴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结果却是声音变得冷硬,“现在不要管车了,你先离开那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等天亮了看看情况再说。”
“不可能。从进山到这里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光靠两条腿是走不出去的,更不要说回到镇上去了。”
“那你就窝在车里等死么?!”
“凌晴川,现在被困在这里的不止我一个人,车队已经排成了长龙,所有的大人孩子们都只能窝在车里。所有能想的办法大家都想了,但是没有一个是真正有用的。”李宁慢慢的说道,“如果再次遇上山体滑坡或是泥石流,那只能说我命该如此。”
凌晴川静静的听着从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脑子飞速的转着,可那些飘来飘去的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最后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
“李宁,你继续说话,别停下。”
“……我在拉萨的时候曾经听别人说起过,有一个瑞典的老太太一个人开着车游历西藏,在她遇难之后,当地人在她的车上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如果我遇难,请把我按照当地的习俗葬在这里,因为我不想离开的,一定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她甚至还准备好了其它的一切,包括给瑞典大使馆以及家人的信。”李宁的脸上露出了平日里温和的微笑,“真是一个潇洒的老太太,很让人羡慕,对吧?”
“……”
“凌晴川,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在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时候,我就已经有高原反应了。”李宁笑了一声,“真是丢脸。当时路边的石头在我眼里都变成了白花花的绵羊,明明困的要命,可是又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一停下来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只能一鼓作气的冲过去。”
凌晴川突然觉得喉咙发干,太阳穴直跳。
“后来在酒吧里和其它背包客谈起时,我说就算要真的永远留在这里,也很好。可是那个年轻人说,现在来西藏寻死的人太多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污染,尸骨垃圾。”
李宁轻笑,“凌晴川,我是一个有公德心的人,我不会在这么美的地方遗留污染。我会回去的。”
“李宁……”
“好了,不要多想,早点休息吧。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
“别挂电话!李宁!你继续说!”
“我的手机快没电了,车上虽然有逆变器,但是刚才一直开着大灯照明,电瓶里可能已经没剩多少电了。”李宁知道凌晴川在想什么,但是这没用,就算他们两个人一直通话到天明,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雨不会变小,滑坡的危险也不会解除。
该来的还是会来。
“睡吧,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明天。
还有几个小时就天就要亮了。
短短的几个小时,漫长的几个小时。
有谁能保证明天这个电话还能打得通,而电话那边传来的还是这个声音?
有谁?
“凌晴川,晚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