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钏

　　我一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感情莫过于亲情，而，来到这里，竟彻底颠覆了我的这种观点。

　　洛阳带我们来到医院的人事部门，工作人员为我们做了简单的分工，蕴涵被分配到了住院部的一楼二楼，而我紧随其后，是三楼和四楼。

　　由于薪资可观，在洛阳鄙视的眼神中，我立马换好了工作服积极的投入到工作中。

　　三楼是医院的耳鼻喉科，当我提着水桶爬到三楼时，电梯刚好打开，里面推出一个刚刚做完手术的孩子，年纪大约5、6岁的样子，她的整个头部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只留着一双眼睛，安静的闭着。

　　我闪身避过，在狭窄的走廊里为他们留出一条道路。

　　待他们快速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我叹息一声，为刚刚的孩子默默祈祷了一番，方戴好口罩，提起水桶，将每个病房里的垃圾归类倒掉，并清扫擦洗干净。

　　在打扫到最后一个病房的病床前时，我原本束好的头发垂下一缕，刚好蹭到了脸颊，忽然，一只嫩白的小手伸了过来，蹭了蹭我的脸颊，我一愣，停住打扫的动作侧眼望去，那双安静的眼睛此时已经睁开，乌黑的瞳孔盯着我的脸，长而密的睫毛如同羽翼般闪着，我直起身子，四处打量了一下，并未发现她的家人，或许是以为孩子还睡着，所以去了别处吧。

　　遂，我放好工具，摘下口罩，将鬓边的碎发别至耳后，轻声问她，“告诉姐姐，你想要什么？”

　　等了半晌，只见她眨着乌黑的眼睛望着我，忽然意识到，她现在不能说话，随即，抬手摁了病床上方摁铃。

　　几分钟后，一名护士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见我穿了一身护工的衣服，便蹙了眉头问道：“什么事？”

　　没有理会她的神色，我指了指床上的女孩说道，“我找不到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她要什么，所以叫了你们。”

　　说话间，值班医生也赶了过来，见到了病床上的女孩和站在一旁的我，大致了解了下情况，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这已经是第五次手术了，如果再找不到她的家人，也应该跟院长商量一下接下来的治疗了。”

　　我猛的抬头，找不到她的家人？

　　“她是个孤儿？”或许是我的声音有些大，其他病床的病人都回过头来好奇的打量着我，那个女孩原本拉着我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那个年轻的医生打量一眼我的穿着，俊秀的眉眼紧紧蹙了起来，公式化的说道，“请注意你的言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的脸色尴尬的红了起来，不敢再看女孩安静的眉眼，忙戴好口罩，提起工具快步走了出去。
　　一个上午的时间我都心不在焉，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午饭时间。

　　不得不说，医院的工作餐很不错，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的很好，我和蕴涵端着餐盘找到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不意外的遇到了洛阳，想到上午见到的那个女孩，便伸手招呼了他过来。

　　“难得，倒霉鬼肯亲自叫我，说罢，工作怎么样？”洛阳坐好，话说着，伸手将我盘中的鸡腿夹了过去。

　　蕴涵目瞪口呆的看着我面前的盘子不消片刻便空空如也了，而在此时，洛阳则把他的餐盘放到了的面前，努了努嘴，说道：“多吃青菜有助于减肥……”

　　我一边思索着怎样跟他开口打听那个女孩的情况，一边心不在焉的夹起一片青菜放到了嘴里，顿时，一种苦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口腔中，我忙吐了出来，才发现，刚刚被我吞下去的是一片青幽幽的苦瓜，而对面，是洛阳一张欠扁的笑脸。

　　我端起汤碗几乎喝了大半的汤才堪堪去掉口中的苦涩。

　　“说罢，有什么事要问我？”他满足的打着饱嗝半倚在餐椅旁，问我。

　　我放好汤碗，抬眼问他，“三楼的那个做整形的女孩是孤儿吗？”

　　“你见过了？”他放下一直翘着的腿，正色问我。

　　我点点头，“是孤儿？”

　　“确切的说不是……”他拿起手边的餐纸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这个女孩入院时，是她父母带来的，但是，她嘴部的手术整形手术要做7次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所以，在做完第三次手术后，便不见了她的父母。原本她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在每次手术拆线愈合后，还会含糊不清的为大家讲笑话，但在她父母不见之后，便再没见她笑过，整个人有着孩童不该有的沉默寡淡。”

　　“即便如此，医院仍旧一边寻找着她的父母，一边继续安排她的手术。她很听话，每次手术的间隔时间为三个月，每次都要比上一次要疼，她小小的年纪，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乖巧的程度教人看了心疼。”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我气愤的戳着面前的饭团，“那现在找到了没有？”

　　洛阳摇摇头，低低叹息一声，“没有。”

　　听完女孩的遭遇，我没有了吃饭的心情，起身告别了他们，走出了餐厅。

　　与三楼不同，四楼空荡荡的，安静的似乎没人居住的样子，我提着水桶上去的时候，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不禁瑟缩了一下，壮着胆子走到走廊尽头，开始打扫。

　　走廊成东西方向，东边的房间几乎全部是空的，但都上了锁，白色的窗帘垂在房门后，隐隐透出一股神秘。

　　只有，中间的一个病房住着人，原本我已经拖了过去，但直觉有些不对，这里明明住着人，怎么连个声音都没有……

　　思及此，我退后几步来到病房门前，壮着胆子踮起脚尖透过门窗望了进去。

　　里面自上而下垂着一方白帘，遮挡了一半的病床，只露出其中一截，从病床上拢起的部分，可以看出，那是一个人的脚……

　　待我将整张脸都贴上去的时候，忽然肩头一沉，我的心随着肩上的压力瞬间提了起来，这里没有生的气息，莫非，莫非是……

　　我闭着眼睛转头，嘴里默念着，“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

　　面前是熟悉的憋笑，我颤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洛阳因憋笑而通红的脸，随即，双腿一软，在即将瘫下去的瞬间被抓了起来，“这么小的胆子。”

　　我取下手套擦了一下额上的虚汗，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

　　他撇撇嘴，邀功般晃了晃手中的盒饭，“好心给你送饭，却被你扣了个高帽。”

　　我劈手夺下盒饭，“算是将功折罪吧。”

　　盒饭被我夺下，才发现洛阳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人，看眉眼有些熟悉，他见我在看他，便不好意思的握拳轻咳了一声，我恍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了，“你是那天救李木子的医生之一？”

　　“李木子？”他略思索了下，说：“你说那天送来的盆骨骨折的学生？”

　　我点点头，他笑了笑，“好记性。”

　　“她对帅哥向来记性很好。”一旁的洛阳凉凉的打趣道。

　　年轻医生，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人给你找到了，我去看看李老。”

　　说着，按锁走了进去。

　　门开落锁的瞬间，我探头出去，却只瞧见那个医生白袍的一角。

　　身后衣领被揪了回来，洛阳一掌拍在我的发心，“好奇害死猫。”

　　收回目光，边吃着盒饭边问他，“那里住着谁？”

　　见我目光恳切，他侧眼看了我一下，说道：“真想知道？”

　　点头。

　　他斟酌了片刻，说道：“就是我说的一个重要的人……”

　　我撇撇嘴，也明白了，或许，这里住的是一个我不该问的人，但，至少，我已经确定，这里住的是一个人，一个垂暮的老人。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他自己住这整个楼层不会寂寞吗？”收拾完饭盒，我仍是不死心的问。

　　“不可以。”洛阳给了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后，收拾了饭盒走了出去。

　　………………………………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600元。

　　我美滋滋的拿着6张红色的纸张找到洛阳的办公室，准备破例请他吃饭，却被小孔告知，他不在，好像去了住院部四楼。

　　四楼？那个老人住的病房？

　　等我赶到四楼时，原本空荡的走廊内，挤了许多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挑染着五彩头发的男孩，右手夹着香烟，吸的正欢，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由于这里是医院，还是好心的上前提醒道：“这里不准吸烟。”

　　我的声音本不大，却在这略紧张的氛围中惊起了不小的波澜，那男孩放下手中的香烟，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穿着，语气不善的说，“一个医院护工还敢教训我？！知道我是谁吗？！”

　　我诚实的摇摇头，“不知道！”

　　“你，挑衅我？”说着，他一手掐灭了正在燃着的烟，一手提起的衣领，挥手就要打我，我惊的闭上眼睛，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的右手高高举起，被人抓到了手中，那人，是洛阳。

　　“进去看看你的爷爷吧，我们已经尽力了。”洛阳没有理会他挑衅的眼神，语气有些哀伤。

　　他松开我的衣领，抬腿走了进去，洛阳深深看了我一眼，紧跟着走了进去。

　　我握紧手中的钞票，在门前探头望了进去。

　　房内，白色的纱帘已经拉开，那里躺着一个形容干枯的老人，他干枯的双手紧紧握着垂在胸前，嘴巴张的大大的，胸口几乎看不到任何浮起的弧度，面上已是枯死之相。

　　看到老人这幅模样，那个少年登时跳了起来揪住洛阳的领子，吼道着威胁道：“给劳资救活他，至少要到明天……”

　　一直负责照看老人的年轻医生，上前想要拉开少年揪着洛阳的手，却被洛阳一手拨到了身后，而后，他低下眼沉沉的笑了，时间静默了几秒，洛阳的笑低沉而诡异，他抬起一手将少年的手一根一根的掰下来，少年在他阴沉的笑容里渐渐消了气焰，谁也没有看清洛阳是何时动的手，只见少年捂着唇角跌坐到了一边，唇角溢出一丝殷红。

　　“要是没有我们，老爷子早就没了，还能让你多拿一年的退休金吗？”洛阳几乎是低吼着出声。
　　少年摸了摸已经肿起的右脸，大手一挥，招呼着众人，骂咧咧的说：“真TM晦气，走！”

　　一行人灰溜溜的溜出病房，很快消失在走廊里。

　　我静静的望着站在床边的洛阳，他背对着我，伸手替老人合上眼睛，喃喃低语：“李老，原谅我打了你的孙子。安心的走吧。”

　　身边不时有人穿过，震耳的哭喊声惊醒了我所有的感觉。

　　然后，我看到洛阳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听到床边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爸爸，你睁开眼睛啊，你还有什么心愿告诉女儿啊……”

　　人死如灯灭，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原来，这个老人是个局级干部，小时候照看过洛阳，是尿毒症晚期，肾衰竭，腹水很严重，住进ICU的时候，已经昏迷，神志不清了。

　　他紧紧依靠着每天注射营养针和鼻饲活着，但由于他打的白蛋白都属于自费项目，所以，他的孙子每次都要过来看着医生为他注射，每周的周一下午有半个小时的探望时间，他们确从来没有来看过他，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有四个子女的……

　　池塘边，洛阳抱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静静的坐在一旁。

　　良久，他轻轻开口：“老爷子平时都是昏迷状态，一直闭着眼睛，给我一种已经去世了的感觉，但到真正去世的时候眼睛却是睁着的，死不瞑目……我们抢救过很多次，没想到，最后还是无能为力。”

　　我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医生是人不是神。”

　　“简曼。”突然，他很郑重的唤我。

　　我愣了一下，应了一声。

　　他继续问道：“你说亲情是什么？”

　　亲情是什么？在我过往的认知当中，亲情是血溶于水的感情，是最原始的对彼此的感知。

　　现在……我摊开自己的双手，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与现实金钱相比，亲情狗屁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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