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钏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李木子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见到我们赶来，小孔快步迎了上来，对着洛阳语速极快的说：“刚才送来的同学盆骨和腿骨多处骨折，幸好当时她背着背包，头部只是受到轻微的撞击，院长说，应该并没有多大的问题，至于为何昏迷不醒，还要进一步的观察。”

　　洛阳听完小孔的复述，放心般的点点头，“没有大问题就好。”

　　小孔说完停了一下，继续说：“手术已经开始20分钟，院长说只要你一回来便要你马上去手术室。”

　　站在他背后的我看到他的背在听到手术室三个字时明显僵了一下。

　　然后，便听他喃喃自语反复说着这三个字，’手术室’

　　他垂了眼，看了看长满厚茧的手，犹豫了很久，小孔见状便催促道：“洛医生，作为一名骨外科医生，这是一次很好的实习机会，别再犹豫了，如果你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总不能一辈子不拿手术刀，不进手术室吧。”

　　小孔的话明显点到了他心底最不愿触及的地方，他沉默了良久，就在我和小孔都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他轻轻的点了点头，跟着小孔快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和辅导员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彼此望着对方无语。

　　“你和洛医生很熟？”想来这句话在他的心底已经盘旋了好久，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恩。”我点点头，“上次外语系的婷星出事后，我为了护住馥瑜，被婷星的家人用酒瓶砸破了额角，当时就是他给我做的缝合。”

　　“哦”辅导员用双手托住丰满的肚子，在距离我半米的地方坐着，继续聊着，“那他的医术一定很好吧，一定没有留疤吧。”

　　虽然我知道他在担心着什么，但还是很诚实的掀起厚厚的刘海露出额角狰狞的伤疤，说：“这是上次缝合后留的疤痕。”

　　他眨着小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垂下眼不再说话。

　　只是，一直托着肚子的双手不安的绞动着，不时看一眼始终亮着的手术室的灯。

　　抬手抚摸着那块丑陋的伤疤，思及拆线时，洛阳因为被我嫌弃而喊我莽妇时的表情，不由得嘴角一弯，垂眼看到手中沾染的他的血迹，那双有着厚茧的双手竟不敢拿起小小的手术刀。

　　或许，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的手机还留在我的手中，屏幕上的对吻鱼甜蜜的挨着彼此，幸福的吐着泡泡，拍这张照片时，他一定也幸福的冒泡，不然，怎会有这样平静的心情来抓拍这样难得一见的瞬间。

　　大概是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太过刺鼻，我抽抽鼻子，站了起来，跟闭目养神的辅导员说了一声，独自走到医院后院的小池塘边，坐在了那里。

　　三月里，柳树已经抽芽长出新叶，渐渐有了郁郁葱葱的长势。

　　池塘旁，新植了几株红花，暖风拂过，花香扑面。

　　我随手拿过一枝枯枝，拨弄着那汪春水。

　　池塘里，不时有小鱼穿过水草摇曳的游向远方。

　　不知我在那里蹲坐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在这里做什么？”我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注意洛阳的到来，一时不查，差点扑进池塘里，幸好他眼明手快，一手捞住了我。

　　我挣开他的手，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挨着他坐了下来，翻他一眼：“在这一天里，你嫌弃我受得惊吓还少么。”

　　他抿着唇淡淡的笑，又问了一句：“在这里做什么？”

　　我悄悄挪了个位置，距离他远了一点，然后说：“打羞羞！”

　　他正随手扯开白色大褂上面的两颗扣子，听到我的回答，脸色一暗，转过身来，问：“你打它做什么？！”

　　我诚实的回答，“因为打不过你，只好拿它出气。”

　　他扯扣子的手一顿，侧过头，瞧了我一眼，继续扯着扣子，“我有地方得罪你吗？”

　　“不少。”

　　他气极反笑，“过来帮个忙，我弄不开它了。”

　　他仰着脖子，双手还停留在最上面的纽扣上，我犹豫了一下，说：“帮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蓄意报复。”

　　“成，答应你，快点。”

　　我走过去低下头，替他弄好被线勾住的扣子，坐到他的身边，随意的问：“手术做完了？”

　　他点点头，“木子的盆骨多处骨折，虽然已经替她接好，但是恐怕会有后遗症。”

　　原本听到已经接好的消息，心底松了一口气，但听他说会有后遗症，便又提了起来，随口问他：“ 会有什么后遗症。”

　　他看我一眼，解开最后一颗扣子，慢慢说着：“一般的盆骨骨折就算是接好，也会因为畸形而导致行走负重困难，且挤压膀胱直肠造成大小便失禁，再者……”

　　他抿了一下唇，看了一眼我的手中，我忙把他的手机递了过去，问道：“再者什么？”

　　他将手机反复检查了一遍，随手放在了白色大褂的口袋里。继续说道：“再者，木子是个女孩子，如果骨盆畸形，以后可能会分娩困难。”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她本人知道吗？”

　　“还在昏迷中，不知道。所以……“他别有深意的望我一眼，“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多加考虑，否则后果不可估量，有可能是你承受不起的。”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两个人坐在池塘边，沉默了许久，我问他：“洛阳。”

　　“在这里，请叫我洛医生。”他双手撑着池塘的边，头部前仰着，不知在看些什么。

　　我躲在暗处撇了撇嘴，恭敬的喊了一声“洛医生。”

　　“说，什么事？”好似一句洛医生对他特别受用般，等我叫完，他好心情的挑高了唇角，里面的笑意好像随时可以溢出。

　　“一个私人问题。”我竖起一指，他偏头打量了我一眼。说：“什么问题？”

　　我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脸色，问道：“你作为一个医生，为什么不进手术室不拿手术刀？”

　　似是没有料到我会直接问他这个问题，他的脸色在逐渐暗了的夜里忽暗忽明。

　　我等了许久，见他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不想说就算了，就当我没问好了。”

　　他低下头，声音有些飘渺：“没什么不能说的，你知道，有的人出车祸后就再也不能开车，有的人经历过失败便再也站不起来，这是一种心理疾病，而我，恰巧也是一名患者，我手中薄而锋利的手术刀害死过人，从此以后便再也拿不起手术刀。”

　　他抬起双手，喃喃的继续说着：“纵使我徒手攀过很多山，手中茧子越来越厚，却再也找不回曾经拿手术刀时的感觉，那把小巧的刀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噩梦，一个可能扼杀我一生的梦。”

　　我意识到事情或许并不像他现在说的这般简单，便随口追问了一句，“你害死的那个人是谁？”

　　他将双腿蜷在池塘之上，用我几乎听不到我的声音说：“我女朋友。”

　　那种绝望的声音似是从他灵魂最深处发出一般，震撼着我们的心。

　　我开始后悔问他这个问题，小着声音道歉。

　　他摇摇头，思绪好像已经沉浸到了过往，良久，才缓缓开口。

　　原来，他和他的女朋友青梅竹马，多年的感情一直很要好，他决定去魔都读医时，他女朋友便舍了自己的志愿，跟着他到了那里，五年的求学生涯，一直很顺利，两人还打算等洛阳毕业便登记结婚。

　　然而，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顺顺利利，也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在他即将毕业实习的那一年里，他的女朋友意外死了，死于车祸，为了救他。

　　那时的他学的是精神科，虽说理论知识和实际操作能力在他实习的医院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但也仅仅是刚刚实习，等到他女朋友送到医院时，骄傲如他执意要自己操刀，没想到的是，他的一意孤行，要了她的命。

　　从此之后，他的精神一度在崩溃的边缘，虽然执意从精神科转到了骨外科，但却再也拿不起手术刀。

　　一年后，他离开了那里，什么都没带走，除了他们共同饲养的宠物鱼。

　　故事讲完，他沉默的样子让人心疼。

　　我慢慢走过去，小声问他：“洛医生，要不要借你一个肩膀。”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我始终保持着询问他的姿势，他缓缓抬头，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眼角扫了一眼我的肩膀和胸前，说：“肩膀太单薄，胸怀呢，又太平，要安慰我，还是算了吧。”

　　“你！”就是不该同情这种人，我气的转过头去。

　　他在我的身后嗤笑一声，说道：“走吧，这里已经没事了，送你回去。”

　　我赌气的跟在他的身后。

　　夜已经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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