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钏

　　婷星的家在本市，是个美丽的渔村，然而当我们历时两个小时的车程来到那里的时候，却被那里的景象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

　　弄堂打弯处，夏花开的正灿，华彩缤纷的颜色占满了每个人的思绪，然而，就是这灿烂的夏花中间，却被成片的缟素覆盖着，微风徐来，掀起缟素一角，露出了里面水晶棺。

　　我与简川站在打弯处，望着成片的花海和突兀的素白，不敢提步向前迈进一步，这五彩与纯白奇怪却又奇妙的结合在一起，给原本燥热的夏天平添了一丝蕴凉，就像那个躺在水晶棺里的女孩，恬静淡然，不发一语呆在你身边的时候，存在感是极弱的，然而当她以一种突兀的方式走进你的视野的时候，却可以在你的心尖划上一笔，教你，难忘终生。

　　就在我愣怔的时候，简川扶上我的肩，示意我抬头。

　　缟素旁边，那日曾经想要动手打死我们的彪形大汉掀起那片素白，温柔的凝望着棺椁中的人，在我的角度看去，他眼角的泪光清晰可见，脸颊两旁的赘肉因悲伤而颤抖着，肥厚的大手牵着白布，微微抖动。

　　良久，他仰起头，努力逼回眼中的泪水，不经意回头，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我们，略一愣神，便暗下眼神，轻轻盖上白布，沿着水晶棺，动作轻柔的抚平因微风而吹皱的缟素。

　　做完这一切后，抬起头，强忍了一下情绪，拧起眉毛，恢复了那日粗俗，语气不善的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脚下一顿，有些犹豫的开口，“我们来送送婷星。”

　　“用不着。”他走到婷星的棺椁前，双腿微微张开，面向我们，维护意味很浓。

　　“叔叔，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来送送她。”简川用力，将我拉回身后。

　　“趁我还能稳住情绪的时候赶快走，不然，你们身上说不定会多几个那样的伤口。”说完，他抬手指了指我的额头。

　　简川张嘴，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咳嗽声，大汉身形一顿，慢慢回身，几步迈到那个人身边，替他抚了抚后背，顺着气息。

　　“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大哥？听到大汉这样唤他，我惊异抬头，这就是婷星的父亲？婷星是家中长女，年纪也不过20岁，她的父亲怎么可能这样苍老？

　　婷星的父亲摆摆手，不管大汉的搀扶，独自走到我们身前，“你们是小星的同学吧，不好意思了，她叔叔是个粗人，你们不要介意。”

　　我自简川身后站出，摇摇头，“不会的。”

　　他抬眼看到我额头上裹着的纱布，目光有些歉然，“我们家世代以打渔为生，说话做事难免直接粗鲁了点，姑娘，你别介意，她叔叔就是太疼她了，她这一走，我弟弟难受过度下手就重了。”

　　或是话说的有些急，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我上前替他抚着背，他身形一僵，呢喃着：“从前，小星也是这样给我捶着背。”

　　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因为在他的近前，所以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落在了我的耳朵里。使我也不禁也湿了眼眶，抿着唇，没有答话。

　　“孩子，对不住你了，额头上的伤还疼吗？”他止住咳嗽，安慰性的拍了一下我的手背。

　　我哽咽的摇摇头，“不疼。”

　　他点点头，“你们看看小星吧，今天是她下葬的日子。”

　　因为婷星是意外死亡，按照这里的习俗，是不能依照以往的祖例，三天下葬，且不能葬入祖坟。

　　我走到水晶棺前，掀起上面覆盖的缟素，躺在那里的婷星，双手交织放在胸前，安静的一如往常。由夏花编织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映着她乌黑的头发，衬得脸色红润的仿佛她只是睡着而已，我静静的望着她，忆起梦中她说过的话，多想这辈子跟我做朋友的是她而不是馥瑜，然后，在心里默默的补充道：“这辈子我们也可以做朋友，虽然只有几天。”

　　“小星最喜欢这些开在夏天的花，因为它们看起来活泼美丽，似是不知道生活的困苦一样烂漫。”婷星的叔叔站在我的身边，一边望着婷星，一边自顾的说着话。

　　“许多年前，婷星告诉我喜欢这些的时候，我就找了所有能找到的花种在我们家的门前，希望她放学回来就能看到。这些年，这个孩子受苦了，大嫂走的早，她既要上学，还要照顾我大哥和年纪还小的弟弟。”

　　说到最后，他的语声低了下去，隐约能听出声音有些哽咽。

　　“叔叔，对不起，那天在警局，我不该那样大声的吼你。”这个彪形大汉只是心疼自己的侄女，武力对于强悍的他来说，是解决一切事情的唯一办法，所以，我不能怪他。

　　他挠挠头，一摆手，“算了，也不是你害死婷星的，那天我火气大了些，而且，你也算白挨了一顿砸，扯平了。”

　　点点头，将手中缟素轻轻盖在水晶棺上，“我们今天可以陪着她直到下葬吗？”

　　他仰起头，朝着日头正烈的方向望去，几不可查的点头，“嗯，小星大概也是希望你们能陪她走最后一程的，毕竟，这些年，能陪她说说体己话的人太少了，就算是朋友也没有几个。”

　　说完，他大步走进门内，不再理我。

　　我和简川站在那片花海中，一直静静的陪着她。

　　直到日暮西沉，呜咽沉闷的海螺声响起，我自简川怀中直起身子，回头看到婷星的叔叔捧着巨大的海螺，满怀心疼的吹着。

　　简川解释道：“在这里，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枉死的灵魂皆是被海神召回了大海化作某一区域的守护神守护着一方土地，因为死后会作为一方的守护神，所以她的肉身下葬时，必须有海螺声相伴驱魔，以防走的路上受苦。”

　　我点头，并不答话。

　　婷星的父亲走在后面，手里牵着一个懵懂的男孩，那个孩子与婷星的样貌有几分相似，只是，我仔细看着他的眉眼，而后倒吸一口冷气，男孩乌黑的瞳孔没有任何焦距，浓黑的双眸无悲无喜，看不到任何情绪。

　　她的父亲牵着那个男孩擦过我的身边，无意间撞到我的臂膀，他猛然回首，小声唤着，“姐姐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奶声奶气的呼唤顿时使我泪流满面，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还不知道他的姐姐躺在距离他几步远的水晶棺里，再也回不来了。

　　见我没有答话，他的小脸暗了下去，嗫喏着，“姐姐真的不会回来了吗？像妈妈一样不要我们了？”

　　我捂着嘴，无声的哭着，婷星的父亲侧过头，歉然的点头，无声的说着抱歉，

　　我侧过头，将脸埋进简川的胸前，不敢再看那孩子失望的双眸。

　　水晶棺被几个男人高高抬起，瞬间，花海中随着棺椁的离开而出现一块空地，我呆呆的望着那里，顿时觉得，婷星似乎是真的已经离开她努力守护的家了。

　　她的叔叔吹着海螺走在最前，父亲和弟弟紧随在他的身后，抬着棺椁的男人走在中间，我和简川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后。

　　这个20岁花季少女的葬礼，简单的教人心疼。

　　婷星的墓地选在渔村旁边的一座青山之上，因为婷星生前最喜欢的就是雨后来这座山里散步，采些不知名的野花。

　　因为野花生在这深山里，享受着大自然的雨露恩泽，虽然曾经遭受过狂风暴雨，却顽强的活了下来，她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生而不息的坚强。

　　所以，在她死后，她的父亲便将这里选作她的墓地。

　　有山花的陪伴，你或许不会孤单吧。

　　穿过一片树林，步行攀爬了大约半个小时，来到那个深坑前。

　　几个人轻轻将她放在地面上，她的父亲牵着男孩上前，对他说道：“跟姐姐说再见吧。”

　　男孩惊疑抬头，用没有焦距的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父亲，那双仿佛可以直达人心的眼眸承载着无法言喻的悲伤，他抿着唇，努力的假装坚强，“不要，姐姐没有走，她在家等我。”

　　说完，挣开父亲的手向后跑去，却因为眼睛看不见，跌倒在地。

　　男孩抓住近前的杂草，狠狠的放声大哭，“你们这些骗子，骗子，姐姐也是骗子，说好不会像妈妈一样走掉的，说好的啊，姐姐跟小沫说好的啊……”

　　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回响在空旷的青山之间，直指人心，令人揪心的难受。

　　良久，许是哭的累极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婷星的叔叔上前将他搂抱起来，不一会，这个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孩子便传来了清浅的呼吸声，彻底睡了过去。

　　婷星父亲回头颤抖了一下声音，说道：“埋吧。”

　　我们站在最后，看着混着青草的泥土不停的洒在素缟之上，不一会便再也瞧不见缟素的一角。

　　青山之上再添一座孤坟，静静的守护着她一直守护的东西。

　　我默默上前立在婷星的墓前，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这里背靠青山，面朝大海，足以令你看尽这一世；来世，便不要再回这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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