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夜火

　　自从丁宁同我掏心置腹讲过妹妹的事，我和她的距离一夜之间拉进，我也不知何故，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所以上课我不再和郑羽坐一块，而是丁宁。
　　摆脱了第一排的厄运，现在要替手伤的丁宁抄笔记，在男生们眼中是肥差，对于我则不然。
　　于是我成功地转让了这个专利给坐在丁宁身后的团支书，英语课令人费解地无聊——即使老师长得很好看，也弥补不了英语乏味的本质。
　　课间我去给丁宁打水，半途中林榛蹦蹦跳跳跑来。
　　正好想找他：“给我站住。”
　　林榛跳在走廊的扶手坐下，我趴在栏杆上，假装眺望风景：“你老实说，你跟丁宁究竟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啊。”
　　我简直想栽倒：“林榛，你认识的那个，不是丁宁吧，她根本就看不见你。”
　　“才不！”林榛把凑近，“就是丁宁。”
　　丁宁在教室里，同旁边的人聊天，目光间或扫过我，丝毫不像看到林榛的样子：“你跟她打招呼啊，她压根不理你，小鬼，说实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林榛冲丁宁扮个鬼脸：“当然不是她，她怎么会认得我。”
　　“那你认识的是妹妹么？”我透过林榛看见英语老师从教师休息室里出来，靠在门边抄着手，不停朝楼梯的方向张望，在等人的模样。
　　“谁说的，她是丁宁。”
　　我几乎被这个小鬼绕得头晕：“谁说的，总不可能两个都是丁宁吧，死了的那个不是丁铃么？”
　　林榛顺着我看的方向也瞧英语老师：“你们这个帅哥老师居然没有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回答我的问题——”我对这种多动症兼心智未开化完全的小孩完全没有办法。
　　“我怎么不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每次他车里坐的都是男人，换啊换的跟换衣服一样，你没见我凡是英语课必来上么，一是为了看看美人，而来是考察他有没有换男伴。”林榛在栏杆上不停摇晃，快摔下去的时候就一把揽住我的脖颈。
　　被拉扯得气短，我白他一眼，十三四岁死掉的小孩，做了几年鬼呢，直做得六场通透：“你认识的是丁铃对不对？”
　　林榛丝毫不理会我的没好气：“这次肯定又勾搭上谁了……你说什么啊，我认识的就是丁宁。”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反正她说她自己就是丁宁，还说她这次来学校，是为了找她妹妹丁铃的，我天天和她在一起，怎么不知道。”
　　英语老师不停看表，果然是急着见人，离上课时间不多了，我招呼林榛陪我打水。
　　“可是丁宁也说她在找妹妹。”
　　“骗子。”林榛不屑地说，“词汇表上在第一个的永远都只是A而已，所以，姐姐当然也只有一个——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你的丁宁是骗子！”
　　谁是骗子我也不知道，走到离英语老师两米远的地方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同他打招呼，他忽然笑起来，朝楼梯口走去——等的人到了。
　　真令人好奇，如果林榛说的不错，上来的这个多半是他新晋情人。
　　还没来得及转移视线，我耳边忽然响起林榛的惊叫。
　　他双手捧住自己的头像要将它活活拔出来般，卯足了劲儿喊得震天响——看起来不是开玩笑，这孩子的表情惊恐万状，像是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然后像触电，哆嗦着朝我身上一倒，穿过我的身体滚到地面上。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扶，林榛像一边持续不断地尖叫，一边爬起来，跌跌撞撞一溜烟跑走了。
　　他究竟见到什么了？我朝前只看见英语老师正和一个穿着粉色衬衣的男人交谈。一切都很正常，只有刚才被林榛的叫声惊动的鬼们从各处探头探脑地巡视，又探头探脑地继续做它们自己的事情。
　　我伸手掏了掏被林榛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茫然四顾。

　　倒是她——好几天没来寻我。
　　零星的几个画面反复在我脑海里回放，她折断的手指像几尾白色游鱼，顺着清浅的溪流漂过，各自拖着气若游丝的血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她的手时而完好无缺，死死握住一把头发，混乱不堪的发丝结在一起，黑白分明得有如一出曝光过度的默片；或者她立在模糊的背景前，四周昏暗，只能看见她白色的裙摆不断渗出血迹，规律的水滴声响，一下一下敲打……
　　这一定是梦。
　　她约是这学校里某只冤死的魂魄，迫不及待地，想同我分享她的苦痛——多年没有同人交会的鬼，常常会不顾一切地不管别人感受。

　　今天阴天，令人感动，一连两个星期的晴折腾得我透不过气，满眼都是明晃晃一片的日头。
　　心情大好当然就要去上课，先去图书馆顺手揣了本《古今神仙谱》，回到课堂细细翻看，古人的插画极其可爱淳朴，神仙们大多瞪着双无辜的眼。
　　丁宁时不时侧首瞟两眼，同我品评一番，很多时候丁宁比郑羽有趣很多，作为一个聊天对象的话——而且她决不会督促我认真看课本而不是做其它事儿。
　　我们身后一排全是男生，坐在丁宁身后的刘濯不停秀他新买的ZIPPO打火机，发出清脆的金属交鸣声——火石擦亮的那一瞬间有淡淡的硝烟味道，煞是好闻。
　　我正指着长相端庄的雷公和讲台上的严肃老头子比照给丁宁看，端木红莲居然出现在教室门外，连老师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丁宁说：“他怎么来了。”
　　语气迟疑，我合上书想起：“上次你手受伤，是端木送你去医院的吧？”
　　丁宁神色明显不自然起来，扭过头不说什么，半晌：“他肯定是来找你的。”也是，凭谁被见到那么狼狈的事情，都会有些不悦，何况美女。
　　他隔着窗户大肆向我招手，神情古怪，满教室的人全疑惑地看着他，直到老师干咳几声：“呃，他找哪位同学就出去一下，不要影响大家上课。”
　　我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蹭出教室门。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他先做严肃表情，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回头看看教室，老头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将近半数的人依然扭头九十度看着——端木红莲。我把他拖远，直到脱离他们的视线：“什么事情？”
　　他很失望地耸耸肩：“在这儿就看不到了。”
　　“你是说我们班上会有什么事？”这人典型的衰，上次他叫我看雀儿打架，结果害我几乎从楼梯上跌下去；那根高个的狗尾巴草下面蛰伏着我这辈子见过最大只的鼻涕虫，差点没恶心死我。
　　端木红莲拉着我朝教室走去。
　　我们还没走到后门口，忽然里面传来一阵人群喧哗。
　　一时间难以听清发生了什么事，我紧走几步赶到门口，只见一团火苗顺着丁宁的头发腾起来，全班人瞠目结舌，老师呆在讲台上，忽然张皇地喊：“水，水！”
　　后排的男生一个个手忙脚乱，刘濯想用手去握住她的头发，却找不到谁的水杯，那只崭新的打火机掉在地上。
　　丁宁却像傻掉了般，呆在当场。
　　我拎起邻桌上不知谁的杯子，冲进去，恍惚间仿佛看见端木红莲眼角狡黠地弯了弯。
　　一大杯水哗啦倒下去，水花四溅，被烧断的头发帖服在脸上脖颈上，一股燃烧的味道挥之不去，打火机的主人已经吓得面色煞白，丁宁依然呆坐着。
　　“丁宁，丁宁？”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看着前方，神色没有焦点。
　　我看了刘濯一眼：“傻站什么？送医院啊！”他才缓过来，奔上前抱起丁宁，我跟在他旁边，到门口与端木红莲擦肩而过，丁宁突然像伸出手握住我的胳膊：“柳殇，救救我！”眼泪顺着被熏黑的脸颊淌下来，划成一道白皙的沟。
　　我被抓得生疼，她的左手掐住我的皮肉，好像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放开便万劫不复。
　　红莲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丁宁，先去医院要紧。”
　　她的手倏忽放开，又回头哀求地看着我：“柳殇，别留下……陪我去……”
　　“救救我……”
　　气息渐渐微弱，伏在刘濯胸前，竟不动了，吓得他差点没把丁宁扔出去，端木在他背后猛拍一掌：“还不快跑，只是被你吓到而已，死不了。”
　　自始至终他总像在笑，所有的事情都千头万绪地挂在他指尖，如同木偶——而这个峨冠高耸的男人就是那个掌控着世事的幕后黑手——我摇摇头赶走那些奇怪想法：“红莲，你跟我们一起去。”扯着他袖口不放。
　　“喂喂喂，我可不是专职送丁宁去医院的……”端木拼命挣扎，“柳殇，你只是怕你没带够钱吧！”
　　“少废话。”我拉住不放。
　　郑羽从教室里奔出来，把我的包递给我：“柳殇，这个。”
　　我谢过她，回头的刹那，有半透明的身影从教室里飘出来，渐行渐远——当然，没有热闹可看了的时候，那些鬼怪就兴味索然。
　　“救救我——是什么意思？”我问红莲。
　　他摊开手掌：“我怎么知道，大概是被吓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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