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兮殷兮

作者:药丸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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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兮殷兮(中)


      四、

      陆迟日里事务繁忙,但无论早或晚,总会抽出一个时辰留在殷姬处,于是为了这不长不短的欢愉,她自睁眼就会懒懒伏在窗旁软榻上,拈花眺望桐木尽头,细数着今日要落下多少朵花,才能出现那人身影。
      这日初夏风清,陆迟吩咐家仆在院里摆了美人榻,几杯薄酒下肚后遣了人,在殷姬疑惑的打量中取出一物,置于唇边。
      他五官生得硬朗,难为睫毛却若女子纤长,低垂似乎只为掩饰双瞳微醺的湿润,继而气息轻吐,埙声便潺潺倾泻。
      古朴悠扬,仿佛是流光织就的锦帛舒展开来,熠熠发着光,在她眼前幻成了一幅画。
      百越之地,平原岩溶,那川峡险滩,那神山秀水,都是她的家乡岭南——
      已经忘了是何时起身的,再回神时,她已和着他的奏乐扬声起舞,曾经元羽阳百般讨好也不曾见识过的凤歌鸾舞,此时此刻只为他展现。
      那曲那舞妙绝天下,殷姬尽情旋转着,最后撞进男子坚实的怀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陆迟的眼并不似墨的黑。
      就像是掩在浓墨下的琥珀。
      就像她的一样。
      陆迟笑指着自己的眼道:“你看,我的是不是与你一样?其实我的生母是岭南人,我亦出生在岭南,对那里一切的一切都情有独钟……如今也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能忆起原本的自己了罢。”
      陆迟是岭南人!
      难怪自第一眼起她就能感到一股融于血里的悸动,每每忆起他的眼他的眉,心口就闷得发慌。
      元羽阳错了。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人能了解她所有孤单寂寞,那人不会是他,只会是陆迟。
      此刻他轻拥着她,因为酒醉而破天荒说了许多幼时的事,有关逃妾阿娘,有关冷血父亲,还有那认祖归宗的庶子最终如何坐上家主位子。
      末了捧着她的脸轻语:“你看看我,一醉就变得话多,与你说这些作何?”他浅笑着,还以为她听不懂这里的话。
      那夜太黑,那笑太浅,殷姬都怀疑是自己看错,呆呆望着他冷峻的眉眼不肯罢休,陆迟便偎在殷姬颈边,低说她傻。
      两相缱绻,好似鸳鸯交颈,倦鸟成双。
      她一生祈望的美梦,至此开始。

      没有名分地跟着陆迟,殷姬不觉委屈。她从不认为陆迟会亏待她。
      直到那一日。
      从来无人涉足的她的院子,冒失闯进来一个丫鬟,对方看清她后惊得止步不前,殷姬还不曾说什么,她又慌里慌张跑远了。
      又来了。
      当初阳王府郎中女婢是,眼前丫鬟也是,为何人人都要惧她模样不可?
      殷姬临水照花,望着池中倩影眉头微蹙。
      长发松软及地,阳光下看竟是浓紫,雪肤丹唇眸似琥珀,艳得太过惊人。
      可转念她又庆幸自己妖冶的容貌。
      是否因为肖像陆迟亡母,才会让他对岭南女子心存执念而爱上她?
      那日整整一个下午,殷姬在桐木下荡千秋,一颗心忽上忽下。
      “想什么呢?”陆迟倚在树下举樽浅酌,也不管二人无法交流,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殷姬竟也随了他,明知道他听不懂她的族语,也笑着回答。
      “我在想啊,”她鼓足勇气道,“什么时候这府里上上下下能尊称我一声夫人!”
      从至高点猛地冲下,她鸟儿般扑进陆迟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却不妨身后吱嘎一声,院门开了。
      一名装扮华丽又不失端庄少妇缓步走了进来。
      她眉色微淡,便衬得那双凤目越发黑亮有神,自有一派威严,跟着她的丫鬟却神色忐忑。殷姬一眼就认了出来,白日里闯进的那个。
      须臾间陆迟面覆冷意,睨着少妇不言。
      少妇一眼就扫到陆迟身后的殷姬,笑道:“我日日为巡铺一事忙得焦头烂额,你竟乘我不知晓带了她回来安置在此处。夫君真是好心情啊!”
      夫、夫君?
      殷姬面色骤然一白,求证般紧揪陆迟袖角不放,好像这样就能离他再近些。
      陆迟却连否认都不曾:“为夫是什么心情,就不劳夫人费心了。”
      ……
      她何曾想过。
      这陆府早已有了女主人。

      五、

      夜里雨势滂沱,月黑云闭。
      阳王府偏有一隅灯火通明,仔细听还能闻见屋内断断续续的虚弱兽鸣。
      “叫你想动她,不知死活的畜生玩意。”元羽阳笑着轻踹重伤未愈的獒犬,长指摩挲着夜光杯,少顷一饮而尽叹,“自殷姬随臭钱罐子走后,本王已有许久未觉趣意了啊。”
      这厢他刚落杯,院里突来一声闷响,獒犬率先撞开门,又在阶前猛地刹住,只因眼下贸然闯府,浑身透湿跌在泞泥里,竟是方才刚提及过的殷姬。
      元羽阳止步在檐下,遥遥笑问:“殷姬,你这唱得是哪出啊?”
      她在泥潭里抬头,字字哀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陆迟他已娶妻,你明明一早知道,为什么不与我说?”
      “他娶他妻,与你何干?你不过是他花钱大老远买回来的,莫非还……”话还未完,元羽阳就忍不住笑了开来,听在殷姬耳中何等讽刺。
      “我爱上他有何不可?我想一世一双人,又有什么错!”
      耳边终于只剩下落雨声,急得刺耳。
      元羽阳撩袍下得石阶,任雨水湿了鬓发泞泥污了衣鞋,弯腰架起瘫软的殷姬:“你啊,总是最能给本王惊喜。”
      殷姬六神无主,眸光恍惚,也根本未察觉元羽阳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藏身在阳王府,殷姬一直将自己锁在屋中颠倒思量,想不通时难免以泪洗面,期间元羽阳来过一次,笃定说只怕最终她还是会跟陆迟走。
      “你就这般看不起我的志气?我从未想过要与人分享丈夫!”
      “可你实实在在是寄情于他,而陆迟为寻你已将元城翻了个底朝天,来日若找到阳王府,你想叫本王怎么说?他是否真心紧张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是清楚啊。
      最开始会为他动心,不就为那份世间独一无二的心意吗?她是不是还未来得及问陆迟,他可有苦衷?
      黎明时,连日的暴雨终于停了。
      半梦半醒间殷姬隐约听见埙声,心里一惊,人已经完全清醒了。
      不若萧笛清越,埙声里哀思浓稠,仿佛化出一只手稳稳扼住她的喉,令她说不出喊不了,连呼吸都困难。
      陆迟真的寻来了。
      他还曾说,殷姬,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能忆起原本的自己……
      终于起身追去。
      挂满纱幔的凉亭,隐隐显出男子背影。
      她喘息不定,急不可耐开口唤陆郎,乐声余韵尚在,那人转身挑帘而出,金质面具在熹光中显出几分温暖,却令殷姬有如身至冰窖。
      元羽阳了然笑:“古有吹箫引凤,不想本王今日也搬弄了一次。而经此出,殷姬你又可看透自己的心了?”
      她捂住脸缓缓蹲了下去,埋在臂弯里又哭又笑。
      临行前,元羽阳提及陆迟以为殷姬此番消失又是他玩的把戏,他也就顺势揽了下来。
      见殷姬还有怯意,元羽阳在门后推了她一把:“此等私事也要惊动本王才能解决,简直反了。”
      “你为何会对我这般好?”许久,殷姬轻问。
      元羽阳以扇掩口,眉眼狡黠:“别把本王想得那么好啊。只是本王觉得,再没有比殷姬更有趣的了。”

      随陆迟重回府,后来或多或少,殷姬也听说了他和正妻的过往。
      势如水火的对立世家,曾经的嫡女和庶子,怨偶天成。
      都道陆家主母唐甄是个狠角色,行商手段男子都要敬畏几分,殷姬难免心存顾虑。
      陆迟来她这处时有过那么几次,她察觉到院门外唐甄的身影,那双凤目里黑得深沉。
      不久之后,陆迟和唐甄史无前例大吵了一次,二人从前习惯冷战,如这般面红脖子粗的几乎不曾有过。
      殷姬还未打听到缘由,就被告知陆迟因商事要出远门。这一去,只怕一年半载都回不来。
      “这里不会有人敢亏待你,乖乖等我回来。”
      陆迟身为一家之主,似乎永远无法理解争风吃醋的腌臜事。
      他还当自己无论在否,殷姬都会衣食无忧。

      六、

      自陆迟走后,殷姬一直精神不济。
      等她浑浑噩噩回过神时,已经过去三个月,而她腰身浑圆,小腹微微凸了起来。
      这个孩子的到来,注定要将她推倒风口浪尖。唐甄至今无所出,她怎能叫对方知晓。
      殷姬一直竭力掩饰,所幸唐甄也不曾传唤过她,料想陆迟离家,许多事务需得唐甄暂代其劳,她分身无术。
      却谁想那一次疲惫嗜睡,忘记将吃不下的饭菜泼掉,隔日外出归来,唐甄已在她院中久候多时。
      “这就有了?别不是假的吧?”唐甄盯着她的肚子看,笑意不达眼底,惊得殷姬下意识退了一大步。
      唐甄不悦地眯起眼,还是丫鬟临走前与殷姬嘀咕:“听说如今你食欲不振,为了你的身子,那些可都是夫人用了心准备的。”
      唐甄岂会用什么好心?
      入房一看,桌上并未备任何吃食,倒是从散乱的床褥间,源源不绝传来细碎诡异的动静。
      嘶——
      嘶嘶——
      她大着胆子一把揭开,直教阴湿气息扑面而来!
      赤褐的,灰黄的,条条如男子拇指粗细,她甚至能看清那些畜生交缠时皮鳞上腥臭的黏液,被拉成一根根的丝,一张张的网。
      一满床的蛇!
      生于岭南,殷姬从不惧蛇,当初元羽阳拿他腕上青蛇逗她,就差些被她生扯成两段,就好比现在,死在她震怒之下的这些畜生。
      望着满手猩红,殷姬好似变了个人般怒笑出声——
      无论唐甄接下去还打算玩什么花样,她都不会再藏头藏尾!
      可奇怪的是,自那后唐甄再无动作,只任她一个人自生自灭。
      眼见肚腹如皮球越吹越大,殷姬也不肯向唐甄低头,临盆那日她将自己锁在房中,生生被生产之痛折磨得晕厥过去,再待满头冷汗醒来时,枕边已躺有一双婴孩,而唐甄就立在床头,居高临下地望她。
      那双眼死般漆黑,难辨喜怒,殷姬拼尽最后力气将孩子搂得更紧。
      唐甄终于转身离开。

      不吃不喝日以继夜守着孩子并非长久之计,不是万不得已,殷姬也不会去寻求元羽阳庇护。
      入夜后她仔细安置好两个孩子,乔装改扮悄悄出府,人才走到半路,晴好的天际陡然劈下一道雪刃般的电闪,直晃得她双眼一黑,紧接着旱雷滚滚暴雨倾盆。
      殷姬早先敏感多疑,经孕子后更是变本加厉,心中顿时生出不安。
      她警醒般掉头往回跑,用了生平最快速度,冲回陆府时却绝望地发现,房中一双孩儿已不见了踪影。
      唐甄……原来唐甄在这儿等着她!
      殷姬找得披头散发,顺着屋外脚印一路追去,竟摸到了只点了一支蜡、阴森森的后厨。
      烧得滚沸的大祸旁,与肉菜一齐摆在灶台之上,俨然是两个已经断了气的婴孩。
      “啊——!”
      拔高的尖叫撕破寂夜,引来家丁厨娘,他们冷眼旁观,竟没有一人为这发指的手段感到愤慨。
      “凶手……你们,全都是凶手!”
      殷姬裹了两具婴尸撞开人群,埋头冲进雨中。
      当她双目猩红找到元羽阳时,面上泪涕纵横,一瞬像是老了十岁:“唐甄还是动手了,她掐死了我的孩子,还要烹煮婴尸……好狠毒的心呐,我怎能饶她!”
      殷姬半夜来寻已非初次,元羽阳却从未如此震惊过。
      他惊于所闻所见的每一字,一瞬间已觉后悔,后悔早知有今日这样恐怖一幕,最初,就不该竭力怂恿殷姬重回陆家。
      “殷姬,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元羽阳想要解释,而殷姬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话,她抖着双肩紧抱襁褓,是拼命死咬着唇才能忍住那剜心之痛。
      元羽阳眉头一皱遂改了口:“陆迟不在,你万不能以卵击石。轻举妄动必失先机。”
      殷姬无法如他般冷静:“我还能怎么办呢!”
      “等。”元羽阳沉声答,“等陆迟回来主持公道。本王……亦不会坐视不理。”
      元羽阳神色愧疚,少时伸手去接已经透凉的襁褓:“你以前住的地方都还保留着,就葬在那里罢。”
      殷姬哪舍得松手,结着血痂的唇哆个不停,元羽阳只得将她凉成冰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犹如希冀流失,她终于生生哭晕了过去:“陆郎,是殷姬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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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呃,看到这里觉得后面是什么发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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