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和方北

　　二零零八年十二月，B市，冬夜，寒风彻骨。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双清冷的漆黑眼眸越来越近。

　　她避之不及，只能转身向后疯跑，但是马上跌入了深海之中，滔天巨浪随之而起。

　　她又变回失去了航向的那一叶孤舟，不停漂泊，不停颤栗，永远靠不了岸，永远回不到阳光下。

　　一道巨大的闪电突然撕裂了黑幕一般的天空，随后而至的雷声，却变成了那低沉的恶魔之音——

　　方北，求我！求我，我就放了你！

　　“啊！”方北大喊一声，径直从沙发上坐起，满头冷汗。她抱紧被子，侧头看向墙上的时钟，清晨五点半。

　　不一会儿，《似是故人来》的闹钟铃声准时响起：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方北按掉闹钟后，将头埋在膝间，她很久没做梦了，尤其是可怕的梦，停药快有三年了，基本上没有复发过，可是她也知道，这黑色的梦魇永远不会有解脱的一天，必将伴随自己终生。

　　心有余悸地刷牙，洗脸，换衣服，收拾房间，她仍旧与五年前一样，清水挂面，即使在天气干燥的十二月，也很少擦护肤用品，更不用说化妆。

　　有时候，方北望向镜中，似乎没有看到真正的自己，镜中人永远是脸色苍白、眼神凄楚、表情忧郁，她经常试着努力对自己微笑，但也常有一拳狠砸向镜中人的冲动。

　　急匆匆地赶下楼，跑去公交车站，大城市的脉搏在清晨时分是最有力的，但血管也是最拥堵的，以目前的收入水平，方北无法承受单位附近单间的昂贵房租，但她又不能接受合租，所以成了名副其实的城市候鸟族。

　　上大学时，回家的火车也只需要五十分钟，而现在，从城市一端到另一端，两三个小时亦是常事。

　　无论地铁也好，公交也好，都像是世外桃源，人人都挤破头往里冲，但是挤进去之后，才发现萨特的话准确无误，即使有世外桃源，有了他人的拥挤，也就变成了地狱。

　　无论有多好的心情，在经历周一的大拥堵之后，都不会有多高的情绪，不仅包括打工一族，同样也包括打工一族的老板。

　　方北刚在前台打过卡，负责副版的苏珊就与自己擦肩而过，捂着嘴痛哭着跑了出去。

　　方北扭过头，只见身材苗条的苏珊今天穿了一双恨天高，但是脚步却不见紊乱，哭声也是格外动听，我见犹怜，可惜就是打动不了鬼见愁总编简辽。

　　接下来，国际版的老大姐也脚步飞快地“哭”了出去。

　　格子间内的诸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也对，鬼见愁一天早中晚各要发一次彪，大家早就都习惯了，只是都心怀期望，那个被骂哭的人不是自己就好了。

　　方北抱着包，像超级马里奥一样，小心翼翼地越过沿路各种障碍，包括行政部老大李杰专门养来用于预测股市的“阴阳鱼”，抱着一大摞最新样报分发的前台小葛，男同事们不时伸出的长腿长脚，以及积压各处半年才会处理一次的往期报纸。

　　当方北成功闯关，终于走到自己的“城堡”时，隔壁的丁婉正在抓紧时间补充早餐，见方北总算来了，十分贴心地将另一份煎饼果子和豆浆轻轻地放在了方北桌上。

　　“多少钱？”方北未等坐下，先掏钱包。

　　丁婉见此，突然一把将方北拽到转椅上，低声道，“方姐，别说话，鬼见愁今天已经骂哭第二个了，你还想让他知道你才来吗，就算是想痛哭解压，也不需劳他大驾吧？”

　　“丁婉，你进来！”鬼见愁的咆哮突然从天而降，丁婉顿时面色惨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丁婉前一刻还在提醒方北，这一刻却要自求多福了。

　　丁婉颤巍巍地放下手中的煎饼果子，刚想鼓足勇气站起来时，方北抬手在她嘴边一抹，帮她取下了残留的香菜叶，“别害怕，就当他是Hello Kitty或者机器猫。”

　　“方姐，我也想啊！”未等挨训，丁婉已经有些眼泪汪汪了。

　　方北侧过头，只见不远处的透明玻璃房内，鬼见愁简辽双手掐腰，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正在酝酿与天气一样的压抑情绪，然后一股脑都释放给无辜的下属。

　　果不其然，一顿咆哮再起，丁婉重复了苏珊的美丽动作，出了鬼见愁的办公室，就痛哭着跑出了门口。

　　方北自然知道这是家常便饭，而且丁婉也早就习惯了，事实上，她和苏珊都只是趁此机会去卫生间补妆罢了。

　　简辽处事一向是对公不对私，对事不对人，只要工作做得好，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发彪的。

　　但是，如果真的是你做错了，那就对不起了，无论男女，都要一顿痛批。不过，女士只要使出绝招，亦即梨花带雨，他马上就闭口不语，随后大手一挥，对方就此得到释放。

　　跟着这样的总编，的确进步很快，因为他一针见血，鞭辟入里，还会指出你的症结所在，有看法和意见都不会掖着藏着，更不会给你穿小鞋戴眼罩。

　　但方北还是适应不了简辽这种特殊工作方法，他好像从未想过与女下属好好沟通，对男下属则从来没有那么大的火气，基本上每一个都是他手下爱将。

　　大概这世上不止有恐男症，还有恐女症，或许简辽也患有这种可怕症状。

　　方北打开电脑，正准备赶最新一期视点的稿子时，鬼见愁那令人恐惧的喊声又起，“方北，你进来！”

　　工作已快半年了，方北还真是第一次被简辽点到，心内也不由一惊，三个月实习期过后，她还真的没和简辽面对面谈过。

　　她还记得转正那天，会议室内，几个头头坐在方北对面，各个春风和煦，唯有新来不久的简辽，不停地翻看着她的材料，手中纸张哗哗作响，神情也颇为不耐烦。

　　大领导最后还很细心体贴地询问方北，转正后还有什么具体要求没有。

　　方北就问，咱们报社真的不能解决户口吗？微笑，摇头。

　　方北又问，那能解决宿舍吗？无奈，摇头。

　　方北再问，那能多点薪水吗？迟疑，摇头。

　　方北刚想说，好吧，那没什么要求了。

　　结果，简辽突然拍案而起，几乎对方北怒目而视，“就你这菜鸟水平，还敢提这么多要求，你到底想不想干？如果不是看你是D大本科毕业的，同是校友，面试那天我就想刷了你！

　　你不干，外面多的是人想抢着干，大街上随便拎一个人，也比你这自以为了不起的名校硕士强，你明白吗？”

　　简辽还要发彪时，坐在他身旁的其他两个副主编急忙扶住了他的肩膀，不停为方北说着软话。

　　大领导只好向被吓得几乎不知所措的方北点头微笑，同时示意方北可以出去了，就此正式入职。

　　方北满头冷汗地走出了会议室，可是当她不经意地回头时，却发现刚才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简辽，变脸比变天还快，正与大领导眉开眼笑地说着什么，而其他几个头头也都不停对他竖大拇指。

　　至此，方北算是真正明白，平日里看上去对工作一丝不苟的简辽，到底是个什么货了，两面三刀，见风使舵，奸诈狡猾，名副其实的聪明人，也是习惯于将不聪明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就如方南。

　　一想到方南，方北所有的心情，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不见了，只有疲惫不堪，心口会隐隐发痛，抽丝剥茧地发痛，即使无数次提醒自己，不要再想他，可是见到简辽的笑容之后，她又有点难以自控。

　　这不仅是因为简辽是他们的大学校友，他和方南同一专业，只不过高他们好几届，他们上大一时，简辽已经毕业三年了，硕士学位都拿到手了。

　　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会议室内的简辽，脸上的笑容与方南一般无二，阳光温暖，令人如沐春风，尽管他从不轻易展现，可还是被方北看到了那太过熟悉的笑容。

　　那一刻，方北几乎有些呼吸不畅，她转过头的瞬间，眼中的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要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

　　“方北，你还想不想干，我让你进来，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简辽的气急败坏终于打断了方北的出神，方北努力平稳呼吸，看来鬼见愁的确不好应对。

　　简辽看到方北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眉头都快拧成天津大麻花了，“理论版下个月的选题你想好了吗？”

　　方北见简辽说话还算客气，悬着的一颗心也算放松不少，“新媒体吧？”

　　“什么叫新媒体吧？你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不知不觉间，冷汗就流了下来，看来鬼见愁即使一笑万木春，也会一吼万人愁。

　　“新媒体对推进民主与法制建设的积极作用，选登一组从不同角度阐述的文章，可以从理论角度探讨，还可以做经验总结……”

　　“够了，这个问题要谈得深入透彻不太容易，你打算约谁来写，有知名专家和作者吗？”

　　“有几个合适人选了，全部发信问过了，没有都回，但是组三四篇是没问题的。”

　　“三四篇？到底是三篇，还是四篇？你是学模糊逻辑长大的？”

　　方北微叹口气，看来简辽多半也是天蝎男，否则怎么会这般犀利又毒舌呢？

　　“我问你呢，又发什么呆？”

　　简辽见方北那副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气得将手中的文件夹狠狠往桌上一摔，却用力过猛，一下子砸到了办公台上的相框。

　　可怜的相框被砸得直接从办公台上做了个自由落体，方北下意识地俯身去接，但还是晚了一步。

　　尽管办公室内铺了白色的地毯，但相框表面的玻璃还是被文件夹撞击得四分五裂，方北急忙蹲下捡起来，却在看到照片上幸福微笑的一家三口时，意外地愣住了。

　　“别碰我的照片！”

　　简辽此刻才是真正火了，他从办公台后冲出来，劈手从方北手中抢过了碎裂的相框，但由于用力过猛，抢过来后，他才发现了玻璃上的两三点血迹。

　　简辽不由看向方北，方北站在原处，仍旧有些发呆，但是右手拇指和食指都在流血。

　　“别弄脏我的地毯！”

　　听到简辽的咆哮，方北似乎有所清醒，她此刻才感到右手指尖有点不对劲，举到眼前，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枪响。

　　温热的鲜血溅满了她的脸颊，她大声喊着中枪之人的名字，声嘶力竭，痛彻心扉，说不清是因为刻骨的恨，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方北，你休想晕在我屋里！”

　　方北很想说，对不起，我也不想。但她还是一头栽倒，直接晕在了简辽办公室内的洁白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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