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转眼到了年底，掐指算算，顾川来到妇产科竟也快一年了。响应中央万事节俭的号召，今年的年会取消了，众人不满地吵闹了一通，只好各自盘算着怎么自己跨年。
　　顾川对年会倒不很在意，只是年底患者也少了，真让他松了一口气。这天又轮到何教授出门诊，一整天只收回来七个患者，分到顾川手里又只剩下三个。
　　顾川正庆幸能早点下班，尹雪娇却荡荡悠悠地走进来，一脸幸灾乐祸地表情：“你们家来了个外国友人，快伺候起来。”

　　顾川一阵头痛——最怕的就是讲鸟语的患者，事倍功半，麻烦得要死。然而护士已经把那德国妹子的病历送来了，璐璐和卓英连连摆手，顾川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是外国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脾气极大的一个姑娘，才入院已经对病房、护士、乃至于病床都挑剔了一通。顾川去病房找她，护士就在旁边嘟嘟囔囔，似是被她气得不轻：“真当自己是仙女了，谁愿意管你。乱找男人找出毛病来了，还有脸和我们拿腔作调。”
　　顾川听得冷汗直冒。

　　那妹子英语讲得不错，奈何顾川英语不灵光，问病史就问了快半个小时。抽完了血，做完了检查，顾川又得去找人家签字——沟通单当然是中文的。
　　那妹子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要求打份英文的给她，否则不签。顾川苦着脸，憋了半天才把沟通单翻译了，手术同意书却是翻译不了——字太多。
　　磕磕绊绊的和那妹子又交涉了半天，那姑娘一脸不满，终于还是答应了。她是CIN III，明天就要做手术，顾川用生命在和她再做术前交待，可惜收效甚微。
　　那姑娘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他的破英语，终于在他说了半天后打断了他。
　　顾川一头汗看着她：“Anything else I can help you with”
　　那姑娘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情：“Er……What about getting me a REAL doctor”

　　顾川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被患者抢白，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就回去了。时间还早，办公室里众人都在，顾川只得向柳甜求救：“柳师姐，能不能帮我签个字？”
　　柳甜大为诧异，问他怎么回事，顾川老实说了，反正自己英语不好人尽皆知。柳甜大为义愤：“太过分了，她想找讲英语的大夫怎么不去英国呀？在中国看病，不讲人话还有理了！”
　　众人纷纷附和，尹雪娇更是起哄：“我看你也别签字了，咱们谁也别理她，让她自己退院得了。”

　　抱怨归抱怨，这患者总是要处理的。柳甜正要起身，董睿却突然开口了，一身教授派头，语重心长地：“你们这是什么心态。患者有需求，不太过分你就要尽量满足，不能总想着把他们往外推。”
　　柳甜慧眼流波，微笑道：“那董老师，要不麻烦您去把这字签了？”
　　董睿一伸手：“病历拿来。”
　　顾川不懂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把病历给了他，看着他往外走。为了避嫌，顾川虽然挂心却不敢跟过去，只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地来回跺步。
　　尹雪娇看了他一会，一拍手说“我去看看”，而后就一溜烟跟了过去。顾川等了好一会，倒是董睿先回来了，把病历往他膝上一扔：“签完了。”
　　办公室里都是人，顾川不便问他什么，只好道了声谢，又目送他下楼手术去了。翻开病历看看，该签的文件都签了，顾川却还是没想明白，董睿干嘛要跑这一趟。
　　为患者服务什么的，道理是没错，但怎么看都不符合董睿的性格。就算他不帮自己，柳甜也会去的，特意出这个头，总不见得就为了卖弄自己英文好？

　　又过了一会，尹雪娇晃荡进来，一脸感慨：“老董也太狠了点，人家小妹妹都吓哭了。”
　　顾川鄂然：“谁？谁吓哭了？”
　　“你那德国小娘呗。”尹雪娇摇摇头，“董睿走了就开始哭，就差吓得翻白眼了。”
　　这下众人都不淡定了：“怎么弄的？”
　　尹雪娇倒吸一口冷气，仿佛也受到了惊吓：“老董，不，董老师，那真是……往死里交待啊。”

　　手术同意书这种东西，向来是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考虑到，桩桩件件几百条，拣最吓人的写。于是交待病情的时候，医生就要有技巧——平常的患者，凡事都可大可小、可重可轻，就看你往哪方面引导了。董睿也不知道和人家说了什么，居然把个希巴女王似的妹子吓得花容失色。
　　众人很没同情心，幸灾乐祸一通，到底还是柳甜出面去安抚了她几句。顾川怕讨人嫌，再没去看那个患者，心里却很明白，董睿这是在给自己出气呢。
　　这么吓唬个小姑娘，不但挺过分，而且很幼稚，还不专业。顾川找了几百个理由批判董睿，可到最后非但不生气，心里居然还有点甜蜜的感觉。才甜蜜了一会，又觉得有点愧疚，只好偷偷登陆了主任的工号，给那德国姑娘删掉了一天床费，权当道歉。

　　删完了他就下到手术室里游荡，等了一会才等到董睿出来。眼看四下无人，顾川一把拉住董睿进了供应室，再一脚踹上了门。
　　原本是想和董睿讲讲道理的，但这么贴着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顾川突然就不淡定了。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顾川晕头晕脑地抱着他就亲，直亲得气喘吁吁才放开他。
　　董睿被他这一通偷袭，却像是挺享受的，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像摸自己宠物似的。
　　“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顾川喘了口气，这才按原计划批评董睿，怎奈意乱情迷之下，语气也忒温柔了点。
　　“你怎么能欺负人家小姑娘。”
　　董睿看看他：“那叫小姑娘？你见过三十几的小姑娘？”
　　顾川完全没注意他在转移话题：“未婚的都叫小姑娘，比如柳师姐。”
　　董睿一笑：“小柳是未婚，她是嫁不掉。”
　　顾川一脸黑线，努力思索董睿说话是不是一直这么毒。他正发呆，鼻子却被狠狠捏了一把：“回去好好学英语，别总给我丢人。”
　　顾川疼得一吸气，冷不防又被扳过脸来亲了一下。他还沉浸在接吻的氛围里，董睿却推开门，匆匆赶去做下一台手术了。

　　晚上回到家，顾川又旧事重提，直把董睿说得不耐烦了，将他按在床上才告终。欢好过后，两个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顾川便说道：“下周就是元旦了。”
　　董睿“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趣的模样。
　　“我妈今天打电话给我，问我元旦回不回家。”
　　元旦和周末连休，可以休息三天，顾川在假期最后一天要值个白连夜，但还是有两天可以休息。
　　“你回去么？”
　　顾川想了想，到底也没决定下来：“不知道……那你呢？”
　　董睿皱了皱眉：“我什么？”
　　“你元旦不去看你爸妈？”顾川回忆了一下，董睿没提过他父母的事情，“你家好像是本市的？”
　　董睿沉默了一会，很冷淡地说道：“不去。”
　　顾川察觉到这其中大有玄机，自然不敢再问，说了些别的话岔过去了。他不知道董睿何以跟父母老死不相往来，不过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就无从揣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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