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顾川是被一阵敲门声叫醒的。
　　他第一反应是来了急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才发现天光早已大亮。他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拉开门，意外地发现惠欣站在外面，笑吟吟地看着他。
　　“甜姐让我叫你起床。”她掠掠头发，“主任刚到，你再不起就耽误早会啦。”
　　顾川这才反应过来，董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睡得昏头涨脑，一时有些茫然，只好盯着惠欣发呆。
　　“快醒醒，下面都开台了。”惠欣把一个纸袋递给他，“你叫的外卖，董老师帮你收了。”
　　顾川把袋子接过来，发现里面整齐地装着附近餐厅的三明治和咖啡，这当然不是他梦游叫的。
　　“董睿呢？”他冲口而出，问完了又有点心虚。
　　“去手术了。今天有急诊台子接，七点半就开台了。你也快点下去吧。”
　　惠欣说完急急忙忙走了，顾川草草洗漱一番，刚好赶上早会。

　　今天没什么特殊内容，无非是重申一下病历必须按时书写。散会以后，何教授领着大家查房，柳甜悄悄地问顾川：“昨晚几点睡的？”
　　顾川强颜欢笑：“三点吧。”
　　“难怪今天起不来。”柳甜抿嘴一笑，“要不是董睿告诉我你在坐班室，今天早会你就迟到了。”
　　顾川心里纳闷，自己明明定了闹钟的，为什么一声都没响？难道是董睿关了，再提醒柳甜来叫自己，就为了让自己多睡一会儿？
　　头两台是宫腔镜，顾川不用去，就利用这点闲暇吃早饭。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心不在焉地审病历，心里想的全是昨晚董睿的种种。
　　真要命，平时又麻烦又惹人头疼，可真的细致起来，又让人觉得整颗心都被熨得平平整整。顾川突然懊恼自己干嘛睡得那么死，要是早点起床，至少也能和董睿说说话呀。

　　这么想着，顾川突然特别想见董睿，可惜上午他要和主任做内膜癌，下午还要自己做两个腹腔镜，还要和柳甜做台全切。不等手术做完，他又得开始值急诊夜班，也不知道能不能和董睿说上两句话。
　　他心里一阵郁闷，头一次觉得，要是不用上手术就好了。一上午没见着董睿，下午他按捺不住了，没事就往走廊里晃荡，盼着能撞见董睿从E区手术室出来。
　　晃荡到下午三点，居然真的让他把董睿盼来了。董睿显然是刚下手术，手上全是滑石粉印子，似乎是来不及洗手就到C区来了。看到顾川在门口张望，他开始还有点意外，很快便快步走过来。
　　走廊里不少人，顾川一时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只好干瞪着眼，看董睿在那里洗手。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董睿的手真好看，十指修长得和艺术品似的。

　　他傻愣愣地看了半天，董睿洗完了手，走过来就在他身上擦干了。
　　旁边璐璐噗哧一声笑了，顾川却完全想不起来生气，只想着那双手多碰自己几下才好。董睿离他那么近，整张脸上就露了双眼睛，可那眼睛也真好看，熠熠生辉的。
　　“下一台接了么？”
　　董睿乍一开口，连那声音都格外温和、动听，顾川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心想昨晚怎么就没多看他两眼呢。大概是他的表情太露骨，董睿的眼睛微微一弯，那股笑意就蔓延开来了。
　　顾川心里蓦然浮现出两句戏词来：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一转念自己把自己先吓了一跳，这是在糟踏谁呢。
　　董睿哪里像贾宝玉……像西门大官人还差不多。

　　西门大官人还等着他回话 ，顾川咳嗽一声看看表，老实回答：“要层流……还有二十分钟吧。”
　　董睿似乎是很满意，居然伸手就把口罩摘了，顾川吓得赶紧四处张望，却被董睿拖着就走：“去吃点东西。”
　　手术室餐厅除了提供正餐，还在下午提供茶点和咖啡，这个时候手术密集，那里肯定没什么人。顾川一想到能和董睿独处一会儿，心里一阵雀跃，赶紧把脚步加快了。
　　谁料到璐璐立刻追了上来：“我也去，我也去！”
　　顾川能感到，董睿的脸瞬间黑了。

　　三个人一起去了餐厅，一人对着一杯咖啡默默无语，只有璐璐端着一盘点心吃得开心。顾川惆怅地看着这姑娘，心想她还真是典型的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啊。
　　一盘点心见了底，璐璐还不走，又开始心满意足地喝咖啡。到底是董睿忍不住了：“吃完了你再去拿啊！”
　　他大概想着，能把这姑娘支走一秒也好，才会管人家吃多少东西。怎奈璐璐一点都不会读空气，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我吃不下去啦，再说我还减肥呢。”
　　顾川被她折磨得久了，这时只是无奈一笑，略有点抱歉地看着董睿。董睿被他一望，脸色渐渐缓和了，开口要说点什么似的，到最后却也只是一笑。
　　他这一笑大有玄机，活像小孩想出了什么鬼点子，要大闹天宫了。顾川心道不好，自己回头得看好璐璐，别让董睿有机会欺负小姑娘。随即又觉得，董睿这表情倒挺可爱，少见的一团孩子气。这场景，究竟能不能算“欲言未言笑也诚，谦谦君子未脱稚雅”？
　　下一秒又赶紧否定了——呸，这笑得明明就包藏祸心，他又算哪门子的谦谦君子啊。一直到两个人回手术室，顾川都一路纳闷，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脑子里尽往外蹦戏词？

　　说起来，按照谢闻莺的意思，他这辈子倒也该是唱越剧的。做为一个戏二代，顾川十岁就被谢闻莺塞进了戏校，拜了师学尹派，三年下来都是血汗的功夫。后来越剧式微，男小生又越来越没市场，在顾爸爸的强烈反对之下，他又被插班进普通初中，拼死拼活才考上高中。
　　那时候，他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医生。
　　大概是受谢闻莺的影响，他从小就觉得自己该唱越剧，后来进了普通中学也还是喜欢，几年来总没丢下。上了大学以后，他觉得难为情，从没告诉过别人，可私下里也还总是唱。倒是在进了临床以后，忙得天昏地暗，这才彻底丢开了。
　　尤其是这一阵，他连做梦都是写病历，什么尺调弦下调早忘得一干二净。可睡了一觉起来，不知怎么的，心里活泛了一阵，老是想起自己十几岁的事。
　　本来这几年，他连自己上过戏校都快忘光了，此刻却忍不住想，自己要是没考医学院，继续学戏、或者进剧团会怎么样？大概也像文珠似的，万年跑龙套，一天三遍功，勉强混个温饱。可是……似乎也不错。
　　原本自己是不想当医生，也不会当医生的呀。如果不是遇见了许波宁……自己现在又会在哪呢？顾川站在白亮的灯光下头，平生第一次有了世事苍茫之感。
　　董睿这时恰巧经过外面，他并没进来，只隔着门上的玻璃和顾川遥遥对望，甚至脚步都没停。这墙头马上似的一瞬，顾川突然醒悟了：要是他继续学戏，那也不会遇见董睿啊。
　　这大抵就是命运的神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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