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古人云：忧思成疾。
　　顾川这几天一郁闷，总住院的副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早上起来头晕眼花、嗓子灼痛，一量体温，三十八度七。
　　这几年血淋淋的教训让他明白，在外科，生病了是绝不能硬撑的。绝不会有哪个善良美貌心细如发的姑娘发现你不舒服，你不吭声，那就算是累到晕倒也只能被嫌弃拖人后退。
　　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会诉苦的人有假放。顾川一量完体温，马上就宣告全体同事：总住院目前高温停止作业，为避免报废，请积极维修。

　　女医生绝对比男医生要富于同情心，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柳甜迅速地把他安置在值班室，亲自给他开了通路，连试敏也没试，两支头孢替唑就灌了进去。
　　顾川不敢做声，惠欣忍不住提醒：“甜姐，还没试敏呢。”
　　柳甜温柔一笑：“怕什么，真过敏了，抢救的东西也都是现成的。我一共就存着两支药，做了试敏拿什么给他点呀。”
　　顾川闻言打了个寒战，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柳甜把上午的手术分配了一下，和尹雪娇凑在一起嘀咕了两句，又转过头来十分友爱地说道：“有六个小时，烧能退了吧？”
　　看顾川一脸茫然，尹雪娇解释道：“大哥，你哪天发烧不好，非得今天发。我们帮你上几台手术，但下午那台腹壁内异症还得你自己做。今晚急诊班，夜班也是你吧？还得你自己值啊。”
　　孙丽娜听着怪不忍心的，插嘴说：“手术安排不开也没办法，你们谁和他串个夜班吧。”
　　尹雪娇一摊手：“我是真有事。别人……谁和他串啊。今晚急诊是贺琳，那祖宗纯火命，一收一晚上。坐班是杜老师，她有事又得回家。”
　　顾川背上一寒，心想事态还真是严峻。但总住院的时候，谁也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不是轻伤不下火线，而是非死不得请假。柳甜和尹雪娇也算是帮了自己的大忙，给他争取了喘息之机，为今之计，只有抓紧恢复点体力，才能应付今晚这个被诅咒的夜班。

　　众人一听说总住院即将报废，纷纷表示喜闻乐见。值一年总住院，到头来不留下身体的某一部分在医院，那简直很不科学。而当了解到顾川并不需要切点什么下来时，众人又纷纷表示大失所望，只丢出了自己私藏多年的各类压箱底药品用以支援。
　　顾川一心急着退烧，在一堆过期/即将过期的药品里挑挑拣拣，大致对症的全拿来用了。折腾到下午，体温总算是正常了，可惜还是浑身乏力，一身虚汗。
　　他实在不想吃饭，柳甜就建议他补点离子。怕时间不够补不完，五百的盐水里加了一克半钾，速度开得飞快，疼得顾川半条胳膊都麻了。
　　点了一小半，尹雪娇拿着袋药进来，看了看输液贴面露钦佩：“加这么多钾还点这么快，你不疼啊？”
　　顾川一脸苦笑：“疼啊。”
　　“得了，别点了。我上次五百盐才加了一克钾，点完胳膊都残了。”尹雪娇拔下输液器，连到自己带来的那袋药上，“点这个吧。你没糖尿病吧？”
　　顾川仔细一看，尹雪娇给自己拿的居然是袋转化糖电解质，自己多点两瓶盐护士都嫌弃浪费，这等高贵冷艳的药品到底是怎么给尹雪娇偷出来的？
　　尹雪娇咧嘴一笑：“这可不是我掏钱买的，是老董给的。刚才他问我你怎么样了，我说死不了，他就把这个给我了。”

　　尹雪娇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急匆匆地敢去上手术了，顾川靠在床上，突然间百感交集。人家千里送鹅毛是情意，董睿和自己就隔一道门，送个药还得尹雪娇转交，这又算什么啊。
　　老实说，知道药是董睿让送来的，他顿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无论如何，董睿到底也还没对他不闻不问，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关心他吧？这几天来，他寝食难安，怕的就是从此和董睿形同陌路——他害怕董睿讨厌他。
　　顾川屏住气，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不愿意董睿伤心、害怕他生气、害怕他讨厌自己……那么当初自己为什么抛下董睿，一个人跑回家去呢？

　　这问题当然一时半刻想不清楚，顾川纠结了一会，不得不下楼去做手术，也就把这件事丢开了。
　　腹壁内异症病灶不大，只用了静脉麻醉，二十分钟就做好了，术程十分顺利。顾川正得意自己运气不错，一个屎一样的夜班就一巴掌糊在他脸上——这一晚简直就是宫外孕之夜。
　　五点刚过，急诊就送来了第一个宫外孕。坐班杜颖又回家去了，柳甜友情上台陪他做了腹腔镜，还没撤镜子，第二个就办了住院手续。顾川急忙下台去接患者、提检查、穿刺、谈话签字，拉着文心陪自己做了这台，下台就已经九点钟了。
　　柳甜还没走，正帮他处理病房的事，顾川十分内疚，她却微微一笑：“反正都这个时间了，我干脆就住下吧。万一再来宫外孕，也好棒帮你呀。”
　　她这样帮自己，顾川当然很感动。可是……还来宫外孕？
　　然而柳甜一语成谶。

　　半夜一点的时候来了第三个，血压80/45mmHg，脸色惨白意识不清，一肚子血里飘着个大病灶。柳甜和顾川直接给她推进手术室抢救，这边才开腹，会诊电话又没命地响起来了。
　　麻醉师老大不情愿地帮顾川接了电话，电话那头贺琳的声音却很异常。
　　“小川哥……来急诊了。这个真的急……没有自主呼吸了。”
　　顾川一听，耳朵里嗡地一声响，来不及细问，挂了电话就向柳甜汇报。柳甜脸色也一变，指示道：“这台我领着文心做，你带惠欣快去。”

　　顾川一把扯掉手术服，也来不及换拖鞋和衣服，冲进值班室摇醒了惠欣，拖着她就往急诊冲。一到急诊大厅，不用问就知道是哪个了：麻醉科、急诊科和心内科，正把患者围得水泄不通，又插管又升压地抢救呢。
　　那个患者很年轻，恐怕还不到二十岁，躺在那里简直就是个死人。血压、脉搏、血氧完全测不出，自主呼吸也消失了，贺琳跑过来对他汇报病历，脸色也是惨白的。

　　停经四个月，两个半月前其它医院超声确诊宫内妊娠，4小时前出现腹痛，2小时前昏迷，她家属居然拖到现在才把她送到医院。刚送来的时候，患者还有下颌式呼吸，一放到床上自主呼吸就停止了，还什么检查都来不及做呢。
　　顾川见过不少重患，但这样重的还是头一个，一时也觉得头晕目眩。他挤到抢救的人群中，扯过超声探头一看，发觉满肚子都是液体，扫到右上腹时，赫然出现了胎儿影响。
　　惠欣发出一声惊呼，贺琳倒吸一口冷气，顾川则满脑子一片空白。急诊科的医生推推他：“妇科怎么说？”
　　顾川机械地扫了一眼监护仪，发现在众人的努力下，血压升到了60/30mmHg。他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
　　“宫角妊娠破裂，或者腹腔妊娠。得马上剖腹探查。”
　　无论是哪一种，出血量都大得出奇，出血速度也十分惊人。而无论哪一种，凭借顾川或柳甜，都不可能独立完成手术。
　　更何况延误了这么久，病人的情况已经这么危重。

　　他的意见给得十分明确，众人便按部就班地活动起来——贺琳去和家属谈话，联系手术室，惠欣则准备各种文件，联系血库……她们两个忙得热火朝天，顾川却感到一阵短暂的茫然，眼前都一阵发花。
　　他安慰自己，那是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可内心一个声音却清晰地说道：不是的。
　　他是害怕了。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一定救不回来了。

　　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给杜颖打了电话，简单汇报了病历，杜颖的声音也透着十足的惊慌：“我马上过来！四十……不，五十分钟！”
　　杜颖家住在南郊，即使不堵车，开车过来也要四十分钟。但顾川十分清楚，这个人连四分钟都等不了。
　　一切都已就绪，顾川和家属谈话时，还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呢。他不是第一次遇见重患，可是第一次，这个责任是落在他身上的——他一个人身上的。

　　他和惠欣推着患者急奔到手术室F区，入室的时候，惠欣的声音微微颤抖：“小川哥……怎么办……”
　　他不敢看惠欣。
　　他担心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会让自己更害怕。柳甜在A区抢救另一个患者，无论如何不能下台，就算她来了，两个人也完不成这台手术。而杜颖……他根本等不到她来。
　　或者可以叫其他人……其他人……
　　按照常理，他可以直接向主任汇报，或者找自己的上级孙丽娜、何天骄求助。这样或许会让杜颖十分被动，可这些人里总有一个会比她更早赶来。
　　又或者……这些人一个都不会来。这样危重的患者，不来则以，一旦来了，所有的麻烦便都成了你的。一旦有高年资医师到场，哪怕他并不是今晚的坐班，关于诊疗的所有责任，也会自动从顾川转移到那个人的身上。这种情况下，到底有谁会来呢？
　　顾川木然地把患者搬到手术台上，脑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名字。毫无缘由地，他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来。

　　麻醉的同时，惠欣紧张快速给术区消了毒，顾川在洗手前拿出电话，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董睿的号码。
　　拨通的过程显得无比漫长。顾川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求求你，接起来吧，接起来吧……哪怕你不肯来也没关系，求求你接起来。我只要和你说一句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董睿几乎立刻接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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