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笑容

　　1.

　　苏白接到电话的时候微微一愣，她眨眨眼，听完电话那一头的人说完，细细考虑了一番，才回答道：“好吧，我会来的。”
　　她挂上电话，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台历。
　　那一场灾难过后已经一年了，一年前的所有沸沸扬扬，经过时间的洗涤，也都平复了下来。偶尔从新闻里可以看到一点关于宅区重建的新闻，也很难再引起什么关注。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都忘记了一年前在某个地方曾经发生了什么震惊全国的事情。
　　除了那些因此而失去了生命的人们，那些因此而失去了亲朋的人们。
　　苏白回忆着刚才电话的内容，用红色的笔在台历上对应的日期上画了个圈，在旁边写上了两个字。

　　2.

　　苏白是一个入殓师，在市里的殡仪馆工作。
　　大概很多人对入殓师这个职业的初次认识都是来自日本的电影《入殓师》。那一出电影苏白也看了，她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她对电影里面繁杂的仪式十分不解，她想，如果这些仪式放在这里，估计殡仪馆门口每天都会排着长长的车队，那绝对会被家属们投诉到死。但是后来苏白独自一人在家里重看的时候，更多的还是对自己职业的共鸣。
　　其实入殓的工作对于死者而言毫无意义，也许其意义只在于给予生者最后一次将难以言喻的厚重情感释放出来的机会而已。

　　苏白每次面对家属的时候，她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跟在师傅身后看着家属们与死者告别的场景。那时候苏白还是实习生，刚从学校毕业，刚开始第一天的实习。一开始她并不需要直接接触遗体，都是跟在师傅的后面，充当师傅的助手。第一天实习，她就站在隔壁，看着她的师傅如何将处理一位老妇人的遗体。
　　师傅已经在这行工作了十几年，动作十分娴熟。他细细做好遗体防腐的工作后，便开始为遗体化妆。他用一块半旧的海绵，沾上一些特质的油彩颜料，来回均匀地涂抹在遗体的脸上，最后在脸上刷上一些胭脂。霎时，刚才还是灰白无光的破败脸色变得生动起来，似乎老人只是睡着了而已，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得到了师傅的允许，苏白让家属进来，看一看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家属只有死者的老伴还有她的女儿——已经不年轻的妇女半扶着自己年迈的父亲走进化妆室。老人家拄着拐杖，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打在苏白的心里。她站在原处，看见师傅后退几步让出位置，让两人能够走近一点，看得清楚一些。
　　老人停下的瞬间，整一间化妆室也陷入了静谧之中。明晃晃的白光打在沉睡的老妇人的脸上，看不见一丝灰败，显得十分安详。苏白走到师傅身边，看着老人半俯下身，情不自禁地抚摸起老伴的脸。苏白看不见老人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老人一声又一声的低喃，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息。
　　搀扶着老人的女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向师傅和苏白道谢，说十分满意，这就是她的母亲。
　　眼看着女子扶着自己的父亲离开化妆室，有些寂寥的背影落在苏白的眼中。女子最后带着泪意的笑脸显现在苏白的脑海里，以及老人低声的呢喃，也似乎在苏白的耳边响了起来。
　　苏白觉得自己眼眶发热，鼻子酸酸的。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把化妆间中冰冷的空气吸进身体里，让她从内到外，浑身冰凉。
　　师傅这时看了苏白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他利落地收拾好工具，拍了拍苏白的肩膀，随后离开。
　　后来，苏白将老人推入冰柜时，她怔怔地看着老人安详的睡脸半天，才拉上防腐袋的拉链，将老人推入了冰柜中。
　　之后这样的场景次数多了，苏白也终于学会了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就像她一开始无数次问自己，究竟入殓的意义何在一样，现在她也已经不会再去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了。
　　究竟入殓的意义何在？或许就在于告别的那一刻，逝者安息，让生者做最后的告别，释放自己的感情。让逝者最后的笑容，永远地留在生者的脑海里。
　　从那之后，苏白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3.

　　灾难发生的那一天，苏白正在上班，那时她正在为一具老人的遗体做最后的处理工作。地面忽然的摇晃顿时让她惊得手足无措，手中的工具也全部掉落在地上。此时化妆间只有她一个人，以及十几具躺在停尸床上、被白布覆盖的遗体。停尸床随着地面的震动而滑动起来，相互碰撞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白晃晃的灯光也似乎晃动起来。苏白下意识地用双手紧抓住身边的柜子，听着柜子里的用品因为震动而在柜中滚动，有的掉落在地上，惊恐地将自己的身体藏在柜子与墙壁之间的夹角中。
　　所幸震动很快就平复下来，苏白缩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没再感受到什么震动。她缓缓地，迟疑地站起来，双手依然紧紧抓住柜子。
　　这时，同事寻了过来，苏白才知道刚刚是地震了。她跟着同事一起跑出了殡仪馆，到了马路上，看见附近的人们都因为刚才震动而跑了出来。
　　城市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任何的改变。方才的震动似乎只是虚惊一场，却隐隐提醒着人们或许距离此处不远的土地上已经发生了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变化。
　　果然，半天后，地震的消息传遍了全国。
　　苏白和同事们都聚集在办公室里，通过网络看到宅区的情况。在镜头中，残垣断壁与无助哭泣的人们随处可见，这对于从小到大都没有遭遇过什么灾难的苏白而言是个很难想象的场景。苏白想起自己的经历，完全无法想象如果当时她就在那里，她究竟会怎么样。
　　网络上都是关于灾区的消息，苏白越看，心里越往下沉。

　　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过去后，遇难者越来越多。苏白被临时调到了灾区，协助处理遗体。
　　也是在那里，苏白度过了最难忘的日子。以后每每想起，总会对自己的工作油然而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感。
　　苏白一直不能忘记，当她到达临时停放遗体的场地中时所看到的的情景。面对满满的，覆盖着白布的遗体，她感到一阵晕眩，脚步也踉跄起来。她连忙稳住自己的身子，即使是看惯了生离死别的场景，看见这样的场面，苏白还是忍不住一阵鼻酸，皱起了眉头。
　　她赶紧走了出去，用力地吸了几口空气。
　　阳光打在大地上，苏白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刚刚遭遇不幸的人们。救援队伍不间断地抬着遗体从远处走来，又远去。家属们跟着进来，又被其他人搀扶着离开。这样的场面，让苏白开始后悔到达这里。她完全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接受这里的惨烈，完成自己的工作。
　　最后还是一同到来的同事把苏白拉了进去。
　　在那里，苏白处理的第一名死者，是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脸上盖着一条白色的布巾，女孩的父母跪在女孩的遗体身边哭泣。苏白站在一旁，像是回到了第一天在殡仪馆实习时候的样子，手足无措。她等了一阵子，等到女孩的父母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才上前去说明了来意。
　　女孩的父亲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他一手扶着妻子，一手颤抖着手拿出了手机给苏白看了女孩生前的照片。苏白仔细看了看女孩的照片，将女孩的容貌记在脑海里，然后让其他工作人员将女孩的父母带出去。
　　遇难者太多，仅靠着这里有限的入殓师很难在短时间内全部处理完，因此对遗体的处理，整形比整容更加重要。苏白戴上乳胶手套，轻轻掀开覆盖在女孩脸上的布巾。女孩的脸因为挤压已经变形了，苏白闭上眼默哀了半分钟，马上开始了手头的工作。她回忆着刚才从女孩父亲那里看到的照片，认真地开始修复女孩的面容。
　　时间慢慢过去，女孩渐渐回复到原本的面容。苏白看着自己手下脸色苍白的女孩，仔细地为女孩上了淡淡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的苍白。
　　女孩的父母在苏白完成修复工作后被人带了进来，他们细细看着沉睡的女孩，颤抖着跪在女孩的身边。母亲抓住女孩的手，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胸口上，泣不成声：“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父亲搂着母亲，伸手抚摸女儿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很慢很慢。苏白站在后头，沉默地看着这一家人最后的团聚。尽管时间很短，但是，这一个女孩对这个家庭而言定是非常重要的。
　　苏白看着外头的阳光，在还没来到这里之前，她一直在想，她能为这里做些什么。不论捐献多少物资，多少钱财，她觉得都是不够的。而如今她想她知道了，她能做的，不过是给逝者画上最后的笑容，让逝者安息，让生者缅怀。这是她能给生者带来的最大的安慰。
　　苏白在灾区呆了五天，修复了不知道多少具遗体。她每日几乎顾不上吃喝，面对无辜遇难的人们，她都尽量满足家属们的要求，尽力将遗体修复回从前的模样，让他们带着最后的笑容离开这个世界。
　　她能做的不多，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逝者已矣，愿生者安康，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希望。也是她从事这一行，一直坚持着她的信念。

　　4.

　　约定的时间转眼就到了。
　　苏白提前请了假，在约定前一天坐上了前往约定地方所在城市的火车。
　　这是一年前一部分遇难者家属的小聚会，他们罹难的亲友都是通过苏白的双手被修复成从前的样子，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苏白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与这些人见面，其实在她心里，她一直不认为他们会再见，又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回忆曾经惨痛的经历。
　　苏白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被一一掠过的景色。一片碧绿的田野，在田野中劳作的人民，背朝天脸朝土，被炙热的阳光炙烤着，是一派的生机勃勃。苏白瞧着这样的景色，偶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眼中盈满了温柔。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
　　那几天她修复了那么多的遗体，却有一具遗体让她万分揪心，一直记着，没有忘记过。
　　苏白记得那是她在灾区工作的第三天。
　　那时她正在修复一具遗体，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救援人员送进来另一具遗体。
　　救援人员说这是上午从废墟中挖出来的，看起来已经去世好些天了，闷在瓦砾下，遗体已经开始腐烂。这具遗体没有亲属认领，只能送过来。
　　苏白掀开了盖在遗体身上的布巾，是一个男孩，十岁左右的模样，脸部已经深深地凹陷了进去。苏白深吸一口气，将布巾重新覆在男孩的遗体上。
　　也许只是家人还没有找到他，也许他们正在找他。苏白这么想着，只为男孩的遗体做了简单的防腐处理，便一直等着男孩的家属来认领男孩的遗体。
　　然而直到最后一天，苏白依然没有等来想要等到的人。
　　大部分的遗体已经已送到火化场，这些天来火化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送走那些遇难的人们，为他们的生命真正画上一个句号。工作人员将临时停放处中的遗体转移到火化场，苏白站在停放处里头，看着被白布覆盖着的男孩的遗体。她双手紧攥成拳，因为不知道男孩生前的样子，苏白无法为男孩进行面部修复。可是她心里十分希望自己能够为男孩进行修复。
　　也许他的父母还在寻找着他，也许很快就会找到也说不定。苏白这么想着。那一瞬间，她忽然很想抱一抱男孩，代替男孩来迟的家人，在他真正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拥抱他一下。
　　趁着左右无人的时候，苏白半跪在男孩身旁，俯下身，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男孩。
　　白色的布巾上酝开了几点痕迹，苏白用力抹了抹脸，低声与男孩道别。
　　直到工作人员到来将男孩的遗体转移到火化场时，苏白依然没有等到男孩的家人。
　　苏白将此事记在了她的旧笔记本上，那一本笔记本早已被她记满了各种的事情，之后被她锁在办公室抽屉的深处。那些是她经历过的，却不愿意去再次回想的事情。每当想起那些事，她总会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能。苏白讨厌这种感觉，却又不得不承认，总有一些事情是她想做却又无法完成的，她除了遗憾，除了愧疚，什么也做不了。但是也总有一些事，虽然不能亲自去完成，却能通过别人的手，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不由自主开始想象当她见到昔日的家属们的情景，她愿意相信，他们过得很好。她更愿意相信，她们会代替那些不幸离去的生命，看到更好的明天。

　　第二日，苏白早早到达了约定的地点。
　　家属们也陆陆续续到来，他们和苏白握手，向她道谢，为了一年前苏白曾陪伴着走完最后一程的人们，为了以后还要继续的生活。
　　苏白只是一直微笑着坐在一处，看着这一群灾后重生的人们学着重新生活。
　　尽管亲人逝去，然而生活还得继续。看着他们坦然地面对过去，努力地一步一步往前走，苏白在心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满心都是欢喜。
　　也许现在也还有人会回忆起曾经的日子，做着这样那样的假设。如果没有发生那一场灾难，那么曾经的愿望是否已经实现了。如果没有发生那一场灾难，那么现在怀念着的人又会在哪里？
　　苏白不愿意去做这些没有意义的假设，但这并不妨碍她去想像这一切。
　　现实如此残酷，但念想总是美好的。在那样的灾难过去后，她究竟留下了什么，为这些人们做了些什么？苏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的眼前开始一一浮现出那些已经离去的人们的面容，尽管模糊不清，但是苏白十分确定，他们最后的面容，定是带着微笑。这些微笑，会一直留在生者的心中，永远不会褪色。
　　苏白想起自己当时写在台历上的两个字——怀念。
　　这是属于怀念的日子，愿死者安息，生者一世安康。
　　这是苏白所渴望见到的，最美丽的结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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