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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月
上官静平生多涉险,皆不如今时境地凶恶。
先太子贤祸乱内廷时,也曾身陷重围,但重围外便是御林铁甲精兵,整戈接应,边关数次孤军奋战,到底身后十数万将士奔袭来援。
哪似眼下望去,延绵沉默杀意。
哪似还有一个太平,伏在怀中,全心来信。
信她一柄长剑,便有她与她的太平。
两支长矛当胸攒刺,被上官静剑身黏上拨转一旁,强劲力道未能完全卸去,迫得再退两步,背脊抵住照壁退无可退。
第三名黑甲兵士立刻抢前,长矛交在左手,就要以腰间长刀突进缝隙。
眼前冷面少年瘦削、疲惫,被怀里女子限制了身形,华贵衣饰明明白白彰显着不俗身份。
拿到这样的两条命,赏赐也不会低。
一刀,只要一刀下去。
兴奋,颤抖,他的动作仍然很快,看见二人右侧破绽的时候,刀已经拔出了一半。
也只拔出一半。
破绽不见了。
只剩冷面少年眉头一展,依旧眸子清峻,神色肃穆。
但她分明在笑。
剑锋准确划过他胸甲间隙薄弱处,几乎要将人斜劈成两半。眼见剑势竭尽,忽的盛出一抹刁钻光芒,毫不停留斩在同伴肩颈上。
少年松开嵌入肩骨长剑,脚尖将他来不及拔出的长刀挑在手中,准确送进另一位同伴的胸膛。
直到此时,他才本能的张开嘴,生气从喉间挤出,长长哀嚎。
然后很快的死去。
重新拔剑在手,上官静不敢停留,刚要抬步,脚下蓦地一软。
但立时又无数气力滋生出来。
到了此刻,反而觉出畅快。
心有牵挂,了无牵挂。
抬头略略辨明方向,正要寻路向外突围,怀里太平声音低低传来:“静儿,退回内院去。”
耳畔急促脚步声近,敌方兵士正一层层阖府搜来,要将口袋合拢收缩,这当儿不进反退,实非明举。
然而上官静只答了一句话,一个字。
“好。”
一丝一毫犹疑也无。
两人去而复返,薛绍仍躺在原处,面容安宁。
人若死后有灵,想必他会找到自己妻子的吧?
上官静分神一念,太平已伸手摸住她脸,心满意足的说混话:“静儿,自认得你,总爱这般皱眉。”
不等上官大人别扭,接着说胡话:“不过一样的好看。”
别扭的上官大人头一回进入公主内室,满眼奢华。
床头挂着面具凶恶,念想温柔。
太平溜下地,面具熟练摘怀中,笑眼微微:“静儿,我们亡命天涯吧。”
多少年盼不到的一句话,静儿不讲,太平来讲。
一样都欢喜的。
公主府通天大火起,惊夜长安。
“烧掉也就烧掉了,到洛阳会有更好的。”太平伏在上官背上,密道里摸索前行:“母亲最疼我不过啦。”
之后是长久沉默,久到上官静以为月儿入了梦乡。想着火势凶猛封住密道入口,追兵难及,便略略放缓脚步,直比车轿还要稳三分。
几滴银亮滚落上官鬓边,没进细密汗珠里,无声无息。
唯剩软语带着温,一下下吐露耳畔:“静儿,你也要疼我的。”
当年的上官静救出月儿来,交付给月儿的母亲。
今日的上官静,成了月儿仅有的归处。
真可怜。
上官静双臂往上托一托,好让太平趴得更舒服些,沉声道:“月儿要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今年,翠华山过早的秋了。
穿过无数惨败绿意,一脚踏进暖意氤氲里,上官静再支持不住,颓然坐倒。
也只得片刻歇息。
眼见太平公主要用火石在手心里磨出水泡来,能者多劳的上官大人勉力撑起身子重新堆好枯枝落叶,外袍松松围了以遮住光亮,将火升起来。即便夜里烟雾为人所见,也只当作暖汤池腾腾热气。
太平极乖坐在身边,食指顶住尖尖下巴,不敢添乱。
可惜肚子不太乖。
用作军粮的肉干烤熟了,被公主殿下捧在手里,啃得姿态全无。上官大人由得她胡咬一气,等到饥火稍解,才从怀里摸出小匕首,一片片厚薄均匀割开,交与太平手中。
匕首精巧,贵重,眼熟。
年少的太平锐气,聪明,任性,一截断指吓走前来求亲的吐蕃王子,小小把戏自在肆意。
除了静儿,她是谁也不要的。
不想此时遇着旧物,像是多年未见老朋友。
“静儿,那日母亲叫阮姜收走这匕首,你是从她那处得来的吗?一直收着吗?”
上官大人默然忙碌,余光里太平捂着嘴开心。
脸默然的红。
阮姜啊……师姐吗?
也是多年不曾提起的名字了。
唯一蓬勃仍然的是野心,填进去许多条命,仍不够。
或许,或许真与月儿亡命天涯。
只有她与她。
“月儿,你的暗卫呢?”上官静若真是个笨人,也坐不稳女卫营长的位置。即便真为薛绍所骗,派人前往护卫上官静周全,以太平的聪颖,亦不至全无防备。
上官大人向来嘴拙,难得寻常句话,问倒了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支吾片刻,最后只管耷拉脑袋不吭气,难得激出上官大人三分真火,语气斟酌加重:“月儿?”
“说也可以,不过要上官大人抱我一抱才行。”公主殿下到底是公主殿下,轻轻松松反客为主,非要上官大人再红一红脸。
上官静伸手将她抱住了。
“公主殿下,可以告诉下官了吗?”
橘黄暖光攀上二人头脸,徐徐山风摇曳神色晦明。
靠在上官肩头,慢慢的,鼻尖有些儿发酸。
“静儿当初专程找到叶儿,不止是为了教他武功吧?”
上官静曾经夺走一位母亲的性命。一剑下去,痛苦并不多,偏偏不肯罢休,折磨更多活着的人。
几年,几十年,一辈子。
包括凶手自己。
“叶儿若真随了他祖父去,即便不被谋反案牵连,余生也要躲躲藏藏,再见不得人。”
逃了,是叛臣薛绍之子,不逃,是太平公主爱儿。
亦是当今武太后钟爱外孙。
这才倾力而出,务求拦住薛瓘鲁莽行事。
上官静欠那个孩子的,太平公主一点点都补偿回来。
孤身回到长安,是涉险,是贸进,是为了静儿心里舒服。
也为了我自己心里舒服。
环住腰间的手搂得更紧些:“月儿早知薛家要反?”
“今夜之前,薛家反不反或未可知,但我知道,薛绍已经活不下去了。”
“他虽姓薛,母亲却姓李,薛家荣华皆由此来。当初父皇尚在,我嫁他是良策。”
“如今江山仍姓李,坐得稳的,却只有一把龙椅。母亲现在境地,不进则退,她又如何能退?”语气平平,犹如人家事:“静儿,要变天了。”
待到那时,太平公主需要的,是一个姓武的丈夫。
神仙眷侣夫妻,从不是同林鸟。
“静儿已经做得够好,做得够多。多到我不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够不够说喜欢。”
嘴唇噙上静儿肩头,牙齿扯开暗花襟子,轻轻咬住肩颈处,几下厮磨。
全然陌生欲念叫上官大人呆愣片刻。
也只有片刻。一向胆大妄为公主殿下欺身上前,拇指爱惜的描摹上斜飞浓眉,一滴泪痣永恒的似坠非坠。
“静儿,不只你一人做错事。”
将那一滴亲住,心里无数欢喜涌上来:“往后,我们还会做错更多的事,变成更坏的人。”
“但那也没什么。”
只要还是相配的。只要还是相互喜欢的。
一手勾住后脑,迫得上官无路可逃,另只手寻觅着,拔下簪子来。
青玉的,银白的,静儿的,月儿的。
这样的静儿,可真漂亮。
同样的雾气迷蒙,十岁那年的静儿,已经这样漂亮。
都对着太平笑到眼睛里,都含了话,许许多多。
嘴唇抵住静儿的,碾转。
气息点点,交缠中攀热。
余火燃尽,外袍一早扯来胡乱铺于石上,将人欺压身下,秀发一缕绕指尖,声声呢喃来唤:“静儿,静儿。”
上官喘息微促,生涩回应,不想太平手掌刁钻滑进衣衫底下一捏,半身酥麻,一个“嗯”字压在舌尖,登时涣散。
像新鲜桃花,一朵一朵开满在暗红石头墙上。
开满在李令月单薄的生命里。
忍不住要说玩笑话:“倒不如眼下就死了,好坏与静儿一处,总要快活些。”
玩笑里是真心。
被上官静作了真。
混沌中竭力清明神志,一字一句:“月儿一定会长命百岁,我陪着你,哪怕……”
话说不到头,教太平轻轻伸手捂住。衣衫褪去大半,寸寸流连,缠绵里皆化无骨。
唯有醉色遍染了浅褐眸子,将月儿映当中,亮得烫人。
忍不住手掌向上,要连那双烫人眸子一并遮掩,随即连手掌也被灼痛。
挫败的一声低吟,扶着上官背脊一个翻身,愣住。
上官静活在刀尖上,许多年了。
多少伤疤,就是多少往死里去,又活转来。
及不上左右肩胛,各自一道怵目惊心,匍匐瘦削上。
永隆廷内太子乱,武举台下诛李三。
都是,都是为了个李令月。
月儿哭了。
点点滴滴温热,呜呜咽咽细碎。
是月儿在哭。
上官默默爬起身,将衣衫尽数除去,身子贴紧身子,重新抱住了月儿。
“月儿,怎样都可以的。”
怎样都愿意的。
情话动情,甜到发苦。
“好啊。”带着哭腔的月儿,尤其温柔。
羞涩欢愉层层,攀往高不可去处。呼吸萦乱,是缕缕精魄,揉碎了逃离人间。
唇舌仍在抵死温存。
云月静悄。
仿佛明日永不再来。
盼着明日永不再来。
此生的盼望还太多,天地神明,可是听到?
讲出口的,藏心里的。
未说尽的。
月儿一定会长命百岁,我陪着你。
哪怕我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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