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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
文明元年春,武科大选。
武成庙中,祭拜典上,高台突陷,乌号震天。须臾火起,亡二十三人,伤者百余,琅琊三子为流矢伤,殁。
消息传遍整个长安城时,庙中大火尚未全数死心,舔舐遍地焦黑。挟裹恶臭腥风,闻者欲呕。
一时间街头巷尾有了新谈资,绘声绘色有如身临其境。
天家贵族们也躲不开旦夕祸福,好似自身苦难有人分散稀薄,变得并非不能承受。
史官们则惜字如金,寥寥数笔间,匆匆将武科延迟半月开考,礼兵二部尚书被迫上书请辞以及由此带来的暗涌变动都略过。端正小楷一笔一划,都是惊心血肉战。
谁也不会料到,多年后一纸令下,连这点微末尘埃都捻熄,一丝丝都被时光啃噬殆尽。
深宫之中,人人都太聪明,方寸腾挪细微见著都是拿手本事。
渐渐,成了瘾。
所以难得的蠢人办出蠢事,常常倒得了手,是人心逃不脱天意捉弄。
琅琊王家三公子就是皇室里难得的蠢人。
棘手的是他娘胎里带出的好运,有个厉害之极的父亲。
李霄深知儿子鲁莽不擅收敛,一贯溺爱,安排在身边的都是机智百出之人,却又都不知劝慰,竟由着三公子脾性胡闹,偏生行事周全,教人抓不到半点破绽。
手下死士亦是训练有素,跟踪公主车驾露了行藏,也有本事在上官眼皮底下干净了断,死无对证。
没什么本事的人,通常只剩那一层面皮着意爱惜。狩猎一事,到底叫他记恨在心。
幸好上官静也算不得聪明人。
用笨法子对付笨法子,最是有效不过。
在李三照预先算准的时机悄然后退之前,上官疾步攀上长梯紧跟太平身后,足下暗自用力。
寻常一招“千斤坠”由上官反复使来,威力不小,本就动过手脚的木架哪里承受得住,发出连串细微的爆裂声,随即化作巨响。
太平脚下摇晃向前要倒,未及回神已被拦腰抱住。跟着眼前一黑,却是上官一扑之际,飞快地脱下外层软甲将她从头妥帖裹住。
也同时裹得太平心头一凉。虽不通武艺瞧不出上官所使法门,但从祭台提前塌陷时起,便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即将脱出预料,油然生出极大的恐惧。
上官想做的,似乎不止是保护自己而已。
李霄手握重兵,又是皇室正统,在李家凋敝的如今,几乎已成了领头式人物。他养气功夫上佳,成日规行矩止无可指摘,连天后也不愿轻易招惹。
李三虽混账,但若太平无恙,天后为大局想,少不得息事宁人暂且作罢。
害人者有恃无恐,受害者进退两难。是非曲直都抵不过一个“势”字。只是两人仇怨不免又深一层,难保日后不会再惹出大麻烦。
偏偏上官最怕一个“再”字。
当中利害,上官跟随天后多年,哪能揣摩不透。只是她一向对天后俯首听命,谁能料到性子清冷的上官大人,竟头一次自行起了杀心。
李三为避嫌疑,跟随众官员立于祭台西北方向,太公像在祭台以南,太平焚香祭祀也势必站立在祭台偏南。脚下六处固定木料麻绳早用药物浸过,微一受力就会断裂,挖空的木材碰撞下极易折断,如此整个祭台都将向东南方倾倒。
四周都是铜制火盆,万一祭台势头太猛扑灭火堆,两名混进羽林卫的高手也会趁机焚火,将罪证付之一炬。
事先不是没算到上官出手,却不知短短数日间,这位禁宫第一高手愈发厉害,怀中抱了人凭空冲上两丈,身法轻灵诡谲不似活人,竟是舍近求远,反要从西北角逃生。不仅避开两名李府高手夹击,更是直取李三,目光凛然尽是杀意。
李三大骇,这当儿哪还顾得上要看太平下场,混在众官员里转身便逃。
上官长鞭甩出卷住地桩,头下脚上猛冲向地面,身后疾风不减轰然压到,最顶端一截木梯翻折半圈斜斜掉落。
虽说身在半空腾挪不易,此时祭台垮落大半,亦尚有借力之处。但若要向左右避开,下坠之势必然要缓上一缓,届时眨眼之差,李三早已逃出最佳追击范围。
而上台前悄然以银针刺入檀中穴逼出的源源内力,数息一过已是强弩之末,眼见油尽灯枯。
上官练功虽勤,天分亦佳,到底为年纪修为所限,要说内家功夫,禁宫里能胜过她的不下一手之数。所谓第一,大抵指的是御前恩宠,无出其右罢了。
眼下分心三处毫不犹豫,狠狠咬在舌尖,血腥味还来不及充盈口腔,气海为剧痛所逼,内力暴涨而出,几乎要把经脉撑破。
视野为之一黑。生死成败关头不容有失,腰板一挺转过半个圈子重新双足落地。跟着身体不受控制,以十分怪异姿势前后左右扭动数下,冲击力全数卸到自身,腿骨险些就此折断。
幸而怀中太平立时缓过气来,忍不住轻噫出声,总算护得周全。
上官不敢放松,不待视力全复,凭借适才记忆方向,一句暴喝自丹田出,用的正是国师陆离绝技——腹语之术。
“李三!公主为你所害,就不怕株连全族!”
无论如何,李三必须死于“意外”,否则遗祸无穷,反而容易置太平天后于险地。但凡这声喊落入第三人耳朵,上官心血白费不论,最怕良机一失难再得。
要精准施用此术,精神须得高度集中,上官一言既出慢了半拍,木梯残躯重重砸下,只压得上官哼也不哼,抱着太平齐齐摔进弥天尘埃里。
奇招骤出,李三果然被唬得愣上一愣,惊慌人群中脚步稍慢,忍不住回头望来。刚好见到二人被埋入废墟之下。
不等他庆幸,尘雾中两道视线仿若有光,穿透灰霾对上他的,霎时间凉意冻彻骨髓,犹如身中邪术,动弹不得。
他第一次看见那样的眼睛。仿佛夜雨濯洗后的星空,静谧温柔,满足欣喜地闪烁,将月亮拥在怀中。
如此可靠。
也是最后一次看见那样的眼睛。
上官整片后背知觉全无,脑中反而无比清明,拼尽最后力气推至右腕,雷霆一掷。
银衣上官,一箭长安。
李三震惊中只瞥到一缕流光,尖锐木片登时没入眼眶两寸有余,疼痛一瞬放大,一瞬堙没。
六十弹指拉伸至无穷,无常炼狱铁锁带着业火而来,勾住魂魄马虎了断今世,万物归虚。
回头是凡间痴妄众生,兜转爱恨里不思了悟。
死在自己制造的“意外”里,也算得报应不爽。
上官眼看着李三血溅五步,姿态丑陋匍匐于地。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然而一丝一毫后怕愧疚也无。
保护月儿周全,原来是可以做到的;叫月儿重新相信自己,原来是有资格的;以前的所有伤害,原来是能够得到原谅的。
何尝不识此路凶险,是高索悬空,深渊无底。不过没关系,上官静都能,都能做到。
热浪阵阵从身后涌上。两名高手视线为祭台所挡,不知主人已然身亡,依计点燃废墟。
左手软软覆在太平背脊没了力气,只得右肩着地让她半趴在自己身上,五指弯曲抠进地面石砖缝隙,拼命向外挪动。
恍惚中反被怀中人抱住腰,吃力上提。
“月儿?”
耳中嗡嗡不绝,盖住自己声音都听不清,连带视力都模糊。内力一竭,后背剧痛席卷而至不断扩散,甚至能感觉到生命随着热流,自身体中源源消失。
先前包在木梯拐角处铜片为巨力拗折,断口参差不逊利刃,加上高空坠落不下数百斤力道,内里两层软甲终究抵挡不住崩裂开来,直嵌入肉。
月儿的脸别到一旁,是在观察自己伤势么?
不用看也知道是怎样皮开肉绽的惨状。
蓦地就生了担心:“月儿,脏。”也不知这话是否真的讲出了口,还是自己已堕入幻梦中,只拼命沙哑呼喊着。每挪一步,疲倦就成倍袭来。连抬手阻隔月儿视线都做不到,真叫人丧气。
耳边嗡嗡更甚,月儿的脸凑近了些,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对自己说着什么。
听不清。
懊恼中月儿已经说完了话,薄唇抿起来,似翘非翘小小一个弧度,辨不出到底是哭是笑。只是突然之间,觉得好看得不得了。
从未尝试过的月儿的怀抱,香软得叫人晕眩,懦弱的上官静,是真的得到原谅了吗?
那么身为伤员的自己,是否也有资格小小放肆一下?
上官连番救人、受伤、杀人,说来曲折甚多,其实自祭台倒塌至今,不过片刻呼吸间。众羽林卫慌乱未定,猛然见到公主从火光里现身,大喜之下纷纷抢上。
太平喘息未定,正要吩咐下去急召太医,面颊猛然一热。
怀中的木头挣扎着抬起头来,用自己热潮未退的脸,轻轻蹭上了月儿的。
呼吸跟着绞缠一处。
斑驳血迹映入两人或清明或模糊眼底,都沾染着醉。
“到底是弄脏了。”木头拧起眉,因着舌上受伤而口齿不清,闭着眼睛更像是自言自语的嘟囔。
下一瞬似乎想起什么,慢慢,慢慢松弛了眉眼。
然后有些狼狈有些讨好,冲月儿笑了一笑。
就像一直以来,自己想做的那样。
已经过了太久太长的时光。原来有些事学会之后,就再也不肯忘记。
心下欢畅,终于抵不住倦意,于黑暗中颓然没顶。
太平两手穿过上官腋下,避开伤口尽力扶稳她身子,缓缓坐好。将头埋进银甲牛皮领口一小截白皙脖颈,仔细听一点微弱脉搏惊心如雷。
耳畔众人呼喝救火,快骑奔出宣召太医,废墟中绝望哀号,反而渐渐入了虚妄,不肯辨听分明。
直至此刻,眼泪汹涌,再不可遏。
论及弄哭公主殿下的本事,上官静当真是天赋异禀。
如今越发的胆大,仗着神志不清,竟学会在公主身上讨便宜了。
“上官大人难道不知,挟恩求报的家伙,多半是没有好下场的?”上扬嘴角无论如何压制不住,恶狠狠张口咬住木头肩颈,呜咽细碎:“今日无礼之举,本公主暂且记下,日后种种惩罚,休想再逃。”
“上官大人,记得要安然无恙的,来接受惩罚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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