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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
宵禁后,皇城四门紧闭,宫人们除了轮值夜侍的都早早回了下房,轻易不能出门。晚春的桃花无人看,萧索索独自落满了长巷。
李治将密报凑到眼前努力辨认。面色铁青看个大概,狠狠掼在地上。周围宫人侍卫齐齐跪下,大气不敢出。
武后走入偏殿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
“谁?”李治最近眼疾愈发严重,模模糊糊感觉有人走近却看不分明,言语间虽然愤懑,神情却慢慢平复下来。
这种时候敢进偏殿的,还能有谁?
武后明知他看不到,笑意不减将密奏拾起叠好,这才牵起丈夫的手引他落座:“那张君彻言之凿凿,人物佐证一应俱全,连臣妾都被他瞒了过去。何况皇上身在局中,拳拳手足之情更是看不清楚,如今涉案人等尽皆收押,也算给了蒋王交代。皇上实在不必太过自责。”
“审问出什么没有?”李治伏在桌上:“可有主谋?”
“这几人倒硬气,只说蒋王淫逸骄奢,日日饮酒作乐掳掠民妇,知道皇上手足情深不肯办他,只能出此下策。但求除去大唐毒瘤,赔上性命身家在所不辞。”
“哦?原来我大唐还有如此忠臣,朕心甚慰。明日将人带到堂上,教百官和朕一起,好好瞻望这些良臣风采。”真当他李治眼瞎心也瞎,一个三品州官竟有那胆子去捋当朝亲王的虎须?
“皇上要御前亲审吗?”
“不错。”叫他跪伏在天子脚下,重复千遍的谎话,也要在宣政殿的无上威仪下裂出破绽。
武后不徐不疾道:“但大理寺刚刚传来奏报,包括张君彻在内的四名主谋先后自尽,无一生还。”
“什么!”李治想也没想就要拍案而起,手掌举到半途终于生生停住,缓缓放下。
“真厉害。”李治怒极反笑,颇为玩味:“依皇后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臣妾以为此事绝不简单,若真有主谋,来头定然极大。不如叫大理寺封锁消息,明早拟旨处四人死刑,明面上此案到此为止,再以追查蒋王暴毙的名义暗地调查,以狄仁杰的手段,或能水落石出。”
李治迷蒙的眼透出一丝讶异:“皇后果然思虑周到,一切便如你所言去办吧,狄卿还在病中?”
武后忍不住掩口:“是。据说那日在酒楼一顿饭吃掉半月俸禄,急火攻心,至今卧床不起。”
李治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放下一件大心事般:“狄卿这官越做越穷,叫那些埋头苦读的寒门士子们看了,还不凉透了心?明天一早派人去他家里宣朝,带上轿子,抬也要把他抬上朝来。”
武后笑着应了。又道:“臣妾还有一事,是特地来向皇上讨假的。”
“说罢。”
“感业寺住持清修师太初九刚登极乐,骨灰现下存在香积寺中,后日就要运回。臣妾寺中苦修时承她多方照看,是以想去送送,顺便祈福,愿神明佑我大唐,光耀千秋。”
于这当口提出主动离开长安,李治心头一宽,神色愈加缓和:“准了。皇后念旧至斯,足见仁义。朝中事忙,皇后难得清闲,不妨多住几日,散散心也是好的。”
武后半跪谢恩,提笔代拟处斩四人旨意。李治知她文书俱佳,比自己口授的更加流畅得体,便起身让出书案:“今晚朕去贺兰那边歇息,皇后忙完了也早点歇下吧。”一旁贴身小太监抢上几步扶住,径自去了。
不一会,武后搁下狼毫,从案头锦盒内取出玉玺望绢布上一盖,这才低低叹道:“皇上怎么忘了,蒋王明明就死于脱症啊。”
卯时刚过。宜春殿里,上官仪正对堂下一众皇子解《礼记》,忘形处,满头花白一摇一摇。五皇子李弘正襟危坐听得入神,弟弟们一旁低声笑闹全然不见。
李旦年纪最小,坐在靠门的角落里发呆,突然看见门边偷偷摸摸晃出支双髻来。跟着一只白嫩小手扒住门沿,半只眼睛遮遮掩掩向里张望。
李旦忍笑,侧过身子挡住那半个小脑袋,手伸到背后嘘嘘地撵,低声道:“别捣蛋!今天是上官老师上课,小心他去父亲那儿告你一状。”
不想小丫头捏住自己手掌不放:“旦哥哥,今天大食国使者要进宫,你带我去看好不好?”生怕他不同意,忙又加上一句:“听说带了许多稀罕物,还有狮子老虎呢!”
李旦顿时意动,课是听不下去了。
虚坐在木凳上缓缓移动,一寸寸探出门边。上官仪一个转身,桌子就空了。
怒吼声起:“太平!又是你!”
“看吧,反正坏人都是我。”小太平拉着李旦的手跑得跌跌撞撞。
“反正每次告到母亲那儿,也只有你不挨罚。”李旦嫌她人小步短,索性一把抱起:“在哪边?”
“麟德殿。”
“让母亲带你去就好了,干嘛偷偷摸摸的。”可恨小丫头偏偏是个路盲,转出三个弯就能晕一天,这才不依不饶拉上自己。明儿上课,只怕又得站着了。
“母亲今天在吩咐置办东西呢,不知做什么用。”
“是了,母亲要去城外香积寺祈祷拜佛,当然没空搭理你个坏丫头。”
“啊?那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
“定然是怕你知道了要跟着去,谁愿意祈福的时候带个累赘去?”李旦迫不及待地取笑她。
小太平装没听见,两眼放光:“出宫?一定很好玩儿!”神气活现一手叉腰:“小旦子,起驾清宁宫!”
李旦无可奈何,知道新鲜是看不成了,恨恨捏了丫头面皮一把,转身向清宁宫去了。
于是武后离宫祈福时,身边多了一个小累赘。
皇室觐拜十分繁复,斋戒三日,焚香更衣以后,还要到素简斗室内手抄经书,为时半日。
武后神情肃穆,只着一件寻常襦裙,缓步踏入室内,两名小沙弥口宣“阿弥陀佛”关上房门。
刚坐到桌前,北墙上慢慢出现一道裂缝,不多时扩宽到两尺有余:原来另有暗门。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武后笑道:“都做了住持了,这偷偷摸摸的习惯还不见改。”
来人约莫四十出头,身形高大,扑面的风尘味连身上袈裟也遮掩不住:“谁叫我们大唐皇后身份尊贵,轻易不能得见呢。”
“连这张嘴也没见改。”武后不以为杵,拍拍身边椅子:“小宝,过来坐。”
她口中小宝,便是香积寺住持六善大师了。当年感业寺落魄之际得他悉心照顾,总算没有凄凄惶惶饿死柴房。武后甫一回宫,即让高宗下诏,封六善大师为白马寺及香积寺住持,白马寺里最低下的杂役僧由此一步登天,如今日日装出副得道模样,还真唬住了不少信徒。
冯小宝口无遮拦:“想不到你会来拜祭清修。我该说你心宽呢,还是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已经忘了那时候她的处处刁难,害得你几乎活不下去?”
“自然没忘。”若不是她,我也不会明白,只有大明宫才是武媚娘唯一能活下去的地方。若不是她,又何来今日的武皇后?”武后笑着拍拍冯小宝的光头:“又哪来如今风光无限的六善住持?”
斗室内清冷静谧,室外香积寺却翻了天。小公主精力奇佳,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儿,穿着苏缎面小布鞋踢踢踏踏上蹿下跳,累得一众僧侣和宫人侍卫乌压压跟上,喘似牛。
折腾到日落时分,小魔头终于累了,趴在奶娘身上说睡便睡。大家松一口气,东倒西歪地回房,只留八名侍卫院外留守,也是呵欠连天。
月至中天,小太平梦呓几句翻个身,突然听到几声低鸣自院中传来,叫声又小又软,说不出的好听。
原来是一只小鹿。不知怎地跑进了院子,正缩在假山旁低低哀叫,月色映进圆圆大眼里,水汪汪地好看。
小太平轻轻“哇”一声,赤着脚丫跑出房门,张开小手就要去抱。
小鹿吃惊,撒开蹄子在院里蹬蹬蹬乱窜,小太平就蹬蹬蹬追个不停。
小鹿哀哀叫唤几声。逼得急了,一头扎进假山里,忽的不见。
小太平呆了一呆,停在假山前弯腰侧头看看洞口,估摸着能容下自己,忙不迭跟着钻了进去。
手足并用,不一会到了院墙边,小鹿甩甩头,消失在墙角。原来墙角另有一处小洞口直通院外,只是隐在假山之后无人察觉。
那时的小太平一心只想摸摸小鹿发光的柔顺皮毛,并不明白心中模糊的窃喜之感,便一头奔进了自由。
哪怕是暂时的,短得像梦。
小鹿连蹦带跳在前,小太平埋头苦追在后,可怜小人儿从未吃过苦头,只片刻就气喘吁吁,脚心被小石子硌得生疼。
然后就失了小鹿的踪迹,也丢了来时的路。
小太平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张望一番,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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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脱症即房事猝死。是极不光彩的死法,李治为保留兄弟颜面避而不提,故意与诬陷谋反一事混为一谈。冯小宝确有其人,高宗时被封为白马寺住持,法号不详,与清修法号同为作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