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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径
时近中秋,本是迎客似云的好时节,蜀乐城里三百坊的妈妈们却只能唉声叹气坐在掌柜后,由着凉风卷落叶,戚戚哀哀落在门前石阶儿上。
谁能料上官静回到长安,头一份差事就是肃整官纪,严禁文武臣子们狎妓成风,误了政事;谁能料上官静就真的带着三十女卫,蜀乐街头长长两列劲甲分明,莫说官员,一般商贾被这气势吓住,哪里还敢踏进半步?
这不,刚过巳时,百官还未下朝,上官营长带着副手准时出现,四下目光汇聚而至,或畏惧或怨毒只作不见,抬脚进了望宵楼。
秦妈妈心中悲苦,强自满面堆欢将二人请进最好的雅室坐了,一边殷勤推开窗户,好教二人视野开阔些能望尽整条长街,一边着小丫头叫了小俏姑娘出来作陪。
小俏姑娘以舞闻名,平时少不了多加勤练,一套胡旋练到一半听说贵客到访,也不着急,慢悠悠回房梳洗。等她换件白梅翼纱裙,配着衣裳加一支梅形飞雪簪去到雅室,两碟雪芋糕已尽数落入苗小商肚中。
苗小商今日赖床,给上官自被窝里揪起就走,整个早上只灌了满嘴风,这会一顿猛嚼总算踏实下来,包着口茶水笑眯眯招呼:“小俏姑娘好。”
雅室内屋很是宽敞,置着一圆一方两张桌子,二人坐在略小些的方桌前,上官在内紧贴着墙,苗小商挤在外围,放着对面宽敞地儿却是不肯去的。
小俏心下了然,袖子掩住菱形小嘴偷偷笑。
那天太子司议郎李恩元拼着身家求来与小俏姑娘同桌共饮,正把话说到亲热处,上官静木着脸跨进门来,左右女兵上前拎起人就走。
小俏酒过三巡。迷迷蒙蒙已瞧不大清事物,斜眼看见劲装少年清冷冷立在一旁,笔直得像树。可巧自家从小学起的本领就是藤缠树,当下哎哟一声软软要倒。
上官眉头一皱想退,哪知这漂亮姐儿面上醉醺醺,脚底功夫却是极快,一计不成,身子跟着前倾撞进怀里,玉指腾着热气摸上脸颊:“这位官爷长得可真俊!”
结果左襟上沾一小片胭脂红回到家,上官婉儿笑得肚皮发疼,险些饭也吃不下。
此后就把苗小商拴在身边,由她与小俏天南海北胡说八道,久不久还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一晃到了午膳时分,四抬软顶轿行到楼下停住,走在轿旁的下人弯腰掀开青色暗纹云水帘,钻出个二十七八岁的锦衣青年。
高宗除母亲长孙皇后乃隋时名将长孙晟之女,女儿入主六宫后,长孙家跟着封爵荫子,也算宗室大族。
长孙洪义祖父是长孙无乃是名臣长孙无忌长兄,能力却差弟弟甚远,朝中碌碌数十年无功无过。加之开国已久,爵禄传到长孙洪义已是第三代,到底没有从前风光。
索性官职也不求,挂着安宁侯的衔白吃俸禄,倒也优哉游哉。所以对女卫营,长孙洪义是没甚忌讳的,舒舒服服睡个醒,大摇大摆直奔销金窟去。还没进门,已先一叠声叫唤起来:“秦妈妈,小俏姑娘可在?”
秦妈妈一双胖脚塞在艳丽绣花鞋里跑上前:“侯爷来的可不是时候,小俏姑娘现下有客人呐!”
“那也叫客人?”长孙洪义一脸不耐,摆摆手叫下人跟着就往楼上走,讥道:“比姐儿还漂亮的客人,天底下可不多见呐!”
秦妈妈被他推到一旁,急的“侯爷侯爷”直喊,脚下却生了钉动也不动,一心盼着安宁侯争气些请走两尊大佛,千万别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才好。
门先“吱呀”拉开了,上官围着风帽缓缓走出,声线平平无波:“女卫营上官静,见过安宁侯。”双手垂在身侧,并无半分行礼意思。
长孙洪义心下恼怒,咬着牙挤出笑容:“怎么,上官大人要走?天后交代的差事不办了?”
上官没作声,跟在身后的苗小商压着嗓子笑道:“安宁侯有所不知,营长今儿得了天后另外指派,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实在分身乏术。何况侯爷身份尊贵,哪里敢扰了您的兴致?”
夹枪带棒无非说他游手好闲,长孙洪义重重哼一声,瞧着上官一身肃杀不愿碰硬,摔着袖子进雅室去。
守在街口的女兵远远看见二位营长走近,早将马匹从石柱上解下牵在手中,两人一先一后向东直驱而去。
直到无极观深红飞檐远远在望,上官才放缓缰绳,头也不回:“你故意的。”似询问似肯定,带着点几不可察的无奈。
“苗小商”吃吃一阵闷笑,脱下风帽,明明白白却是小俏的秀甜五官:“苗副营长要顶着小俏脸皮做坏事,不该相应的吃些苦头么?不过讥讽两句罢了,有上官营长顾着,那安宁侯又不能真拿她如何。”
但凡美丽的少女,做些无伤大雅的顽皮事情都该得到原谅的,小俏更是深知其理,笑得愈发明灿,一时叫上官看出了神,好一会儿才道:“重任在身,小俏姑娘见谅。”
策马继续前行,只是原先全神贯注换了心不在焉。
仿佛很久之前,也有人似这样顽皮,闯了祸还眯着眼睛伸手要抱,教人生不起气,只得原谅。
除了女卫营,无极观周围还驻着二十名神策军,上官亮出腰牌进去内院,叫人带着小俏去客房休息,等苗小商信号送出再换回身份,自己则直接去了主殿。
国师陆离住进无极观后便即闭关,声称天生异象,须得花三月参悟,平时连天后也不轻易打扰。
主殿大门紧锁,上官悄无声息绕到后面越窗而入,殿内香雾缭绕,三只蒲团并排放着,面前地上满是算筹,数百枚石子摆出天斗星辰位置,颇为壮观。
国师陆离秀眉斜飞,半眯着眼好似老僧入定——手中捏着没吃完半枚桃儿。朦胧间听见响动,急忙原地蹦起,全无半点风姿:“营长!”
上官望眼供桌上明晃晃空了一半的供盘,从袖子里慢慢掏出个纸包。
急吼吼抢过打开,禁不住一声欢呼:油光透亮半只烧鸡。
难看吃相惹得上官别开脸:“他们开始动了。”
长孙洪义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那些人若要在蜀乐烟花地接头,此人当是最佳人选。
什么都逃不出天后算中。
陆离叼着块鸡肉:“唔?”
无端端说这些作甚?
上官静微微低下颈子:“小商做得很好,很聪明,也很会保护自己。”
难得长长一句话。
陆离笑笑,将剩下的烧鸡包好,郑重藏进供桌下,手再抽出来时,多了小小一只木匣。
里面十二支细如牛毛银针,分别裹在干净红绸里,尾端略粗,穿着孔像普通缝衣针,又要精致太多。
“营长,我们这就开始?”
上官静点点头,不知怎的,今天的话尤其多。
“三师姐,叫我小六吧。”
国师在无极观住了月余,当初修观遗下的杂事却还有很多。上官婉儿以婚期将近为由告了假,整日足不出户,太平只好接手处理,去到工部结算余款。
侍郎贾颐五十出头,是个温吞吞性子,一份财单足足拟了三日才交出,还有颇多遗漏,太平无法,只得一项项重新与他核对。
贾颐面色惭愧,不敢坐着与公主说话,手足无措立在一旁,不多时便额头见汗。
太平怜他一把年纪,笑着吩咐他坐了,安抚道:“术有专攻,贾大人精于楼宇修建,账面上难免有些犯糊涂,怪不得你。”
此言一出,贾颐更是无地自容:“不瞒公主,老臣虽有点微末本事,却画不出这样精巧格局,因外家是淑妃娘娘亲妹,这才得皇上青眼,恬居此位,真是有负圣恩。”
“哦?那这图样又是何等高人所画?”
“禀公主,作图之人叫朱处月,前几年二圣本想重修静安寺,曾令他设计草样。之后突厥来犯,国库吃紧,此事就搁置了。那朱处月前两年牵涉进狄仁杰造反一案,如今是下在大牢里的。”
太平“哦”一声。那晚御花园里二十余人,也不知哪个是朱处月。
一忙就是好几个时辰,等太平走出工部时,圆了大半的月亮高高挂着,薄云来来去去,暗了又明。
挥手遣退轿子,决定走着穿过内宫回家去。
反正哪里都一样冷清,一样心神不宁。
小太监提着风灯穿过御花园碎石小径,觉出不对回头一望,登时背脊上挂出串冷汗。
指头放在嘴里轻轻咬,太平微垮了肩左右看看,知道自己又迷路了。适才晃神间不知走到什么偏僻处,连个宫人也不见,索性胡乱闯着。
上一次迷路,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小公主睡梦中摸到身下湿润,举到眼前一片红,登时吓得大叫起来。等惊动天后匆匆赶到公主院,宫人们早失了公主踪影,软在地上爬不起身。
那时的太平又瘦又小,连月事也不曾听过,只管抱住胳膊蜷在花园角落,一哭就是两个时辰。发抖,绝望,认定自己就快死去。直到带着体温的袍子裹到身上,同样瘦削的影子盖住自己的,默不作声蹲下。
最后趴在背上沉沉睡去。小公主实在太倦,到底没将那句话问出口:“静儿,怎么你每次回都能找到我的?”
而现在,答案是什么都不再重要。
再次瞄见有些眼熟的围墙,太平有些泄气,寻思着高声叫人试试,总不能一直在原地打转。
终究没能喊出来。
瘦削影子比记忆中高了些,也更挺拔些,默不作声立在前方,立在薄云下的晦明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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