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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
自从被二圣赐婚于皇子李显,准备择日行礼后,韦氏小娘子便离宫回家,极少出门。上一次看见太平,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
此刻小公主无精打采浸在温泉汤池里,满心沮丧。
“怎么了?”韦氏坐在汤池边上,撩水逗她。
听她气鼓鼓地讲完,韦氏忍不住笑:“你那些宝贝虽然金贵,宫里却也有得是,二圣自然不会稀罕。说到新奇古怪玩意儿,哪里比得上外面?”
“外面?”支起蒸得粉红的耳朵:“什么外面?”
“就是宫外面啊,街道两边都是铺子,吃的玩的什么都有。人也多,还有许多番邦人,金发碧眼的,长得跟我们不一样呢。”
韦氏家风严苛,只在幼时被父母长辈抱到街上玩耍过几次,长大后反而循规蹈矩没了机会。说到儿时美妙记忆,不禁悠然神往。
回头就看见太平近在咫尺的笑脸,鼻尖几乎挨上鼻尖:“韦姐姐~”叫得又甜又软。
跟小魔头厮混了这些年,韦氏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急忙双手乱摇:“不成!”
“韦姐姐~”脑袋湿哒哒,抓着韦氏衣袖蹭来蹭去。
“我不打紧,但是拐了当朝公主擅自离宫,那可是杀头的罪。”韦氏连连告饶,语气慢慢松动。
很好,败象已露。
深呼吸,亲亲热热中再加三分可怜兮兮:“韦姐姐~”
韦氏溃不成军。
唯有拍着胸口安慰自己:反正从小到大,撒娇赖皮一次也没赢过她。
想完愈是心酸。
太平一声欢呼,裹了件披风就跑。
近年来哥哥们一个个先后成家立室,鲜少见面;母亲忙于政务,几天也不来上一回。而上官晋升营长后更是事务缠身,不到轮值的日子根本不见人影。
等我寻到好玩的东西,才不给你!
韦氏找到相熟的小太监三宝,要来两套宫人所穿衫子和腰牌溜回太平寝宫,二人嘻嘻哈哈束起长发扮作膳房的采买监,大摇大摆自青霄门走了出去。
可巧今儿十五,长安夜市人声鼎沸。沿街铺面费了思量各自妆点,耀眼的素雅的招徕来往过客。
一墙之隔,竟是别样世界。墙内服饰既身份,人人单调分明,哪似眼前衣物,造价虽廉,也尽心灿烂;墙内森严宫规裹足,人人低声下气,哪似耳边莽汉妇孺,唤人讨价个个扯着嗓门,明朗朗的鲜活。
莫说太平,连韦氏也满心欢喜,雀跃挤进人群。
上官接到天后手谕赶到公主院,几位当值的宫女太监已经按到地上各自廷杖四十,小命去了大半。乳母春妈妈跪在一边急得直掉眼泪。
跨过满地淋漓血渍,径直走到天后跟前单膝行礼:“女卫营上官静,参见天后。”
“静儿,太平不见了。”
天后对女卫营极为看重。上官年纪虽幼,能力却强,营中事务打理井然有序,短短月余已扩大至一百二十人。假以时日,必成独当一面之师。尽管整日不苟言笑,眉宇间也跳脱不了少年人的清秀柔软。惹得天后慈爱心起,学着女儿唤她“静儿”。
“这奴才白长着眼珠子不识轻重,韦家女儿来借衫子问也不问,留着何用?”摆摆手,两名禁卫军上前架起昏死过去的三宝,拖出院外。
太平出宫,身边只得一个韦氏,实在叫人担心。先后两队禁卫军派了出去,寻常百姓见了士兵胫甲分明,纷纷退避三舍,打听消息十分不便,这才令人传上官前往。
“谨遵天后懿旨,臣这就去办。”上官心下一跳,快步去了。
小丫头出了名的路盲,可别迷路了才好。
太平迷路了。
泥人、糖人、杂耍人瞧花了眼,回身去拉韦氏叫她看热闹。身后空荡荡,哪有韦氏影子?
第三次转回同一块牌坊下,抬头仔仔细细盯了半天,又累又饿,蹲下身抽抽嗒嗒地哭了。
“呜呜……韦姐姐……韦姐姐……”仲夏夜风起,也似乎挟了一丝透骨的凉意。
许久未见韦氏循声而至,眼泪却是越来越多。太平终于“哇”地嚎啕出来:“静儿……”
绝望间背心一暖。黑色披风带着淡淡余温,将整个身子严严实实裹住。
使劲揉揉眼睛模模糊糊看过去。上官一袭白色薄纱武服作男子打扮,一言不发圈住眼前小麻烦,双臂止也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背后漫天花火,鱼龙舞煌煌过。不抵剔透人儿玉瓶般由里向外透着光色。
太平忘了哭,呆呆唤:“静儿。”
上官寻了半日,呼吸急促未平,伸手轻柔抹去她脸上泪痕。
“静儿……”不依不饶。
上官叹气:“回去吧,下不为例。”
眨巴眨巴兔子似的双眼:“静儿很担心我么?”
上官一僵别过脸去,抿抿嘴算是默认。
“真的吗?”不自信地追问,欢喜潮水般漫过胸臆。
不等上官回答,踮起脚尖搭住她肩膀,撅起小嘴贴贴她脸颊,小心翼翼。
温热气息吐在上官耳根,转瞬消失。
尔后自己也顶着一脸绯红,得寸进尺:“那静儿陪我逛夜市好么?”拇指比出短短一截小指指尖:“就一会儿,好不好?”
很快,上官就后悔了。
一碗馄饨吃得一惊一乍回味无穷,恢复精力的小魔头总算想起今儿出门目的,琳琅满目摊子上一一流连,但凡入了眼的,也不管作甚用途抱起就走。
上官跟在身后一手抱了五六件物事——指尖还夹着两只糖人,一手默默捂住钱袋:以后的俸禄可得妥帖收好,不能再被师姐轻易讹去,胭脂水粉堆了半间屋子。
“这是什么?”太平溜达到卖面具的摊子,嘴里嚼着枣糕口齿不清。
“这位小哥很少出门吧?这是昆仑奴面具,照着海外来的昆仑奴样子做的。”小贩见来了生意,滔滔不绝:“昆仑奴身形高大,踏实肯干,每次贩回一船来,长安贵族们都争着买,可是眼下最时兴的玩意儿呢!买一个玩玩吧?”
高高兴兴拿起一个凑到上官面前,蠢蠢欲动:“静儿你试试?”不由分说将面具往她脑袋一扣。
上官无奈,腾出手将面具扶正。太平歪头端详片刻,满意的转身就走。
“你不要一个?”上官付完帐跟上,微微讶异。
“太丑了。”一脸嫌弃。
又得逞了。想象着面具下的目瞪口呆,抱着肚子笑得直喊疼。
韦氏身后跟着四名女卫,老远听见太平莺儿似的清脆,急忙拨开人群,压低了嗓子直喊:“太平!”
“韦姐姐……”好容易止住笑声,跑上前拉住她手。
“你一个人乐呵什么呢?”
上气不接下气回手一指,买的玩意大包小包好端端放在地上,上官却不见了踪影。
相同戏码,今儿已经唱了两次,会轻功了不起么?太平气鼓鼓四下张望,果然人群后闪出一片白色衣角,丑陋面具掩住表情转身欲走。
扑上去一把扭住:“不准走!”恍惚间觉得静儿突然长高了些,够着手掀开真容。
齐整鬓角修出一张绝对男性化的脸。
晋人谓之嵇康: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只此一人,便道尽长安男儿风流韵致。
莫说韦氏,饶是太平见惯出众人才,也有些挪不开眼光。
男子约摸二十出头,微微一惊过后,发现揭了自己面具的是个小公子,露出笑容客客气气道:“公子找人么?”
“我,我找昆仑奴。”
“昆仑奴?公子说的是这个吧。”男子望向太平紧紧攥住的面具,极有风度:“如果公子喜欢,在下送你便是。”见她傻头傻脑不吭气,忍不住玩笑道:“面具有相似。面具下的人,公子可千万别认错才是。”
凤翔庄是东市里数出挑的绸缎铺子,时近二更仍然客似云来,小伙计偷偷一个呵欠,陪着客人东挑西捡。
客人是位美貌少妇,衣饰不凡,时时与掌柜伙计说上几句,显然是老主顾。
男子走进主堂时,少妇刚刚选定几匹布料,吩咐小伙计用纸袋扎好:“东西都备下了?”
“还差一方端砚。我已吩咐过掌柜,明日有了新货直接送到岳丈府上,保管他老人家喜欢。”细心替妻子接过小伙计手中布料:“本来顺手买了个面具想逗逗你,结果半道上被劫走了。”
少妇捂嘴笑:“这年头还有劫面具的?”
男子笑着摇头:“那个小公子,怕是心里有人了呢。”
二人说说笑笑并肩去了。小伙计倚在门边眼皮打架,恍惚间一个黑影掠过凤翔庄上空,足尖轻轻点过庄前老槐,震落几片树叶,消失在对面一片低矮民居。
未及树叶落地,又有身影闪过,化隐隐一道白光。
上官静躲在树阴里四下环顾。夜市里无意瞥见熟悉身影行踪诡秘,心生疑窦。适逢韦氏带了侍卫现身,太平安全当可无虞,急忙自后蹑上。
黑夜里自己一身白衣不敢靠近,追追停停到此,已然失去那人踪迹,只得无功而返。
小伙计脑袋埋进胸口,睡熟了。
太平一回宫便被乳娘抱住直奔暖汤池,里里外外一通好洗,殿外八位太医抖着白胡子静候。
面具抱在怀里不肯撒手。难得寻到一模一样的,下回也戴给静儿看看,由她笑话好了。免得她眼中的太平,永远是个只会欺负人的小魔头。
多大度。
摸摸眼角,上官手心温度犹在,不由咬了嘴唇红了脸。
忸怩神态被一旁韦氏尽数看进眼里,心下暗笑。
这个小妮子,怕是心里有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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