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调·剑三短篇集

作者:菡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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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藏·彼岸(BG·其一)



      雷鸣,电闪,风啸,雨暴。
      蹄鸣,泥溅,血流,尸山。

      唐逸思带着人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末日一般的景象。
      暴雨如注,冲刷着这噩梦般残酷的修罗场,雨水混着血水不断从他脚下流过,映红了他的眼,也映下了新的仇。

      惊雨帮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而它的大门前,已然胜者为王。
      黎明前的昏暗本已够令人窒息,乌压压的人群却更是嚣张地排成数列立于台阶之上,他们是胜者,此刻正睥睨俯视着那些尸首堆积如山,也轻笑着将目光掠过支援不及的唐逸思和他的人马,他们明晃晃地彰显胜利,嘲笑着他的失算,还有毫不掩藏地提醒着他什么叫一报还一报。
      他看着他们,将双手捏得骨节泛白。
      这天地间仿佛都是黑的,他祈盼着不如就这样一直狂风暴雨,永远不要有阳光,永远不要让他看到那个女人。
      可惜,他的目光还是慢慢从四周集中到一点上,他还是看见了人群最中央的那只趴伏在地的金钱豹,更看见了那个慵慵懒懒倚靠在豹子身上的女人。
      她长腿轻抬,妩媚而慵懒,她看着他勾起嘴角,在向他挑衅宣告。

      “叶妩,你很好。”
      他站在雨中,朝她礼尚往来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他感到指甲似乎刺破了皮肤,有温热的血开始浸湿手掌。
      他纹丝不动,仍旧望着她。
      这个女人……平日里妩媚妖娆,紫裙曳地似鸢尾绽放,红衣如火又像黄泉路上的曼殊沙华,她是江湖上最美最危险的一枝花,却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穿上藏剑山庄的那身明黄衣衫,似乎只有这一身刺眼的金黄,才能在这昏天黑地间刺痛敌人的心脏,一遍又一遍将她的胜利与骄傲完美炫耀。更令人厌恶的是,她养的那只金钱豹,明明是只凶烈猛兽,却乖巧得像猫一样,趴伏在她脚下任为坐骑,仿佛她真能将这世间一切踩在脚下。

      “唐逸思,我说过,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也该轮到你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了。”
      她悠然道,声音穿过风雨,肆意轻佻,又遥远而飘渺。
      说罢,唐逸思看见她指尖微微一动,身旁便立刻有人端着一只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盒子向他走来。
      紧接着,叶妩缓缓地站起身来,活动筋骨一般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
      “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她这样说,目光却并没有看过来。她看着自己右侧的某个地方,而后朝那个方向缓缓走过去,眼波中的妩媚多情是看向情人时才会多出几分甜美娇俏。
      唐逸思看见她在一个男人面前停了下来,那个男人穿着和他一样的服饰,左脸上的面具更是和他一样泛着寒光。
      而后,叶妩修长纤细的手轻轻攀住了他的肩膀,她娇娆一笑,踮起脚凑上前去,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话。
      男人面不改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她这才得了空闲转过头来重新看着他,而与此同时,那只四四方方的盒子也正好被人送到了跟前,听得她轻声一笑。
      “唐逸思,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她说着,并不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笑着用食指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轻轻放下,“那么,下次再见咯。”
      话音还未完,她便已暧昧地伸手勾了一把身边男人的腰带。
      “走了,唐练。”
      话音又冷又柔,短短一句却刚好充满了引人遐想的诱惑,身后的人群见状则自动为自家大小姐和二当家让出了通道。
      唐逸思不屑地看着唐练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离开,喉中无言,眸中无物,乖得也和那只金钱豹一样。
      然而这一瞬间的分神,在他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荡然无存。
      无边怒火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猛地捏紧了手掌,将那盒子牢牢紧抱。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眼神逐渐渗出幽暗。

      叶妩,来日方长,我可以陪你慢慢玩。

      夜凉如水,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之中,唯有蝉鸣声漫山遍野。
      幽兰吟的领地内,百级阶梯之上最大的以半轮弯月为形状的建筑物,便是叶妩所居的幽月阁。
      此刻已是子夜,守卫们依旧位列石阶两侧,他们神色清醒而坚定,训练有素的强健体魄让他们并不因这微凉寒夜而感到疲劳或厌倦。然而,这个夜晚并不需要守卫们过于尽忠职守,毕竟谁都知道,每当二当家出完任务回来了,与大小姐少不了一番缠绵,再加上这回二当家卧底了三年终于一举灭了长安二十四会中的第三大会惊雨帮,劳苦功高,大小姐少不得要多奖励他一番……那么自然了,顾此失彼,帮会里的其他人就会过得轻松一些。
      比如,再过一会便会有小厮将酒肉送来,他们便可以在这寒夜之中得以犒劳。
      嗯,想想还真是期待呢。

      门外只能听得到蝉鸣声。
      掀开纱帐起来的时候,唐练被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吵得有些烦。
      幽月阁内的光线不是很明亮,只有房内的四个边角处亮着小小的烛光,而每一盏烛光又各自相隔甚远,显得更加微弱昏暗。他缓缓站起来,幽暗的光影便斑驳在他身上,随着他往前走的步伐,一寸一寸地游走过他精瘦坚实的上身,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一不小心便晃入身后红纱帐中正静静凝视着他的幽幽目光。
      唐练背对着她,抓起酒壶仰头猛灌了两大口酒。
      不知是因为夏夜惯有的闷热,还是欢爱过后的余温,他觉得自己有些热,也有些渴,更有些烦。
      “阿练,你今天不专心。”
      静谧中,她的声音从身后轻轻飘来,意有所指,话中有话。
      唐练在心里轻嗤一笑。
      他清楚她在说什么,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买账。
      于是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沉默不语地弯下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而后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
      深色衣物慢慢挡住了他身上那些狰狞的刀痕箭瘢,叶妩从床幔轻纱的缝隙中随意扫过一眼,又一次看见最深的那一刀从他的右肩划至左腰,落在身上时他甚至以为自己就要被这样劈成两半——那些伤痕是这些年来他用自己的血和性命为她换来如今地位的勋章,而她如此熟悉他的身体和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却总是再一次并不在意地移开目光。
      “你究竟在生什么气?”
      她接着说,低头拨弄起指尖上的图案,声音却已冷了九分半。
      男人的手顿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停下穿衣的动作,更没有打消今夜要离开的想法。
      叶妩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讥笑——呵,不过是三年不在她身边,别的没怎么变,这男人的脾气倒是见长。
      叶妩在心里轻笑了一声,像是知道宠物闹了小脾气的主人,并没有对此感到烦恼。毕竟……别说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别扭,就算他真的生气,她也有的是办法让他离不开她。
      “你今天要是走了,以后就别想再上我的床。”她说着,修长手指轻轻拨开纱帐,曲线姣好的长腿便从床帐的遮掩中露出了端倪。她站起身来,如绸的长发便从肩头倾泻至膝处,衬得那身材更加曼妙。她无声无息地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轻轻扫过唐练停下动作的身影,不慌不忙地拿过床边紫色的绸衣长裙披在了身上,“我现在去见哥哥,回来的时候你若是不在,以后也不必来了。”
      她启唇道,从他身边走过,语气平淡无奇,有恃无恐地全权由他考量。
      她不在意,一点也不。
      门推开与合上的声音清脆响亮,还在他的视线里挑衅般地晃了两下。
      门外月光淡薄,唐练看见幽月阁外的石板地被照得像落了雪一样白,他微微曲了曲手指,似乎觉得有些冷。

      等唐练推门而出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寻不到了。
      幽月阁外百级的阶梯,幽兰吟中高至足以俯视全局的地方,他站在那里低头看去,四面八方,连叶妩一点模糊的身影都寻不到,和以前一样,一模一样。
      他知道,去见哥哥的时候,她总是跑得很快。
      像是五岁的小姑娘从外面得了什么稀奇玩意,手忙脚乱迫不及待地飞奔回家要找相依为命的兄长诉说分享。
      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她在回忆里活了十年,可能还会继续在回忆里活数十年,只要她对叶希辰那近乎魔障的依恋永不消褪,唐练相信她还可以就这样活一辈子,说不定还能带到下辈子。
      他不禁捏紧了手指,上牙与下牙的咬合似乎有些过于用力。
      可是很快,他便放松了下来。
      他回过身,已经目光平静地看着光线昏暗、纱幔重叠、香气四溢……像梦境一样光怪陆离的幽月阁——不由得取笑自己,说叶妩疯迷不醒,可他又在这样一个绮丽幻梦里,活了几年呢?
      他启步往里走去。
      脚边路过的那摊四分五裂的白瓷碎片明晃晃地提醒着他的难舍难离——那是刚刚随她进屋,门才关上他就再也忍不住地将她一把扔在桌上时打碎的一地茶具。这些痕迹铁证如山地在证明和提醒着他的激动与失控,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纵然愤怒,却始终那么在乎她。三年未与她朝夕相伴,纵然其间也曾幽会欢爱过,但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自己有多思念她。叶妩就像是他戒不掉的迷药,自从七年前两人那场不小心喝醉后的一夜云雨,他就一点一点地开始了对她的迷恋、上瘾、病入膏肓。
      但她,却似乎从来没有爱上过他。
      在幽兰吟,她是帮会龙首,是藏剑高徒,是叶家大小姐,那么高高在上。
      他不过是在落魄时碰巧被她捡回来使唤的影卫,若不是与她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在幽兰吟怎可能有如今的地位。在这里,叶姓的帮众、家仆、守卫占了一大半,那些人是她父兄秘密训练出来的死士,是留给她东山再起的资本,他们拥护她,听命于她,为她出生入死,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他们才勉强叫他一声二当家。否则他一个沉冤莫白落魄出逃的唐门弟子,恐怕早已在阴谋陷害的冷箭中曝尸荒野,哪里来的资格在这里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被江湖上忌惮多年,更哪里来的资格可以睡在大小姐的榻上。
      他知道,在最走投无路之时,她曾经庇护了他的平安,所以他用了很多年来习惯这些眼光,也在爱上她时告诫自己不去计较、也没有资格去计较叶妩对兄长病态的迷恋。他可以忍,而可以忍受的原因却不知不觉地从“只是为了报恩”变成了“只是为了她”。
      就算他们最初也说好一切你情我愿,随时可以抽身,谁也不用顾及情面。
      她确实,从来没有要求他留在身边。
      可是……
      可是她难道真的不懂,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出生入死近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唐练胸前一滞,脚步一顿,猛地朝身边雕花的梁柱挥了一拳。
      良久,才又听到脚步声缓慢传来,一步一响,朝幽月阁西边的偏殿去了。

      叶妩光着脚淌过浅浅的池水,裙摆沾染着草香拂过紫色的鸢尾,像森林里的精灵一样轻盈地跑进了幽兰吟西边的花间树林。
      这是一片像幼时童谣里唱过的那样美好的树林,有湛蓝清浅的池水,有葱葱郁郁的草木,更有百花争鸣,松鼠鹿灵……这是她千挑万选的地方,幽兰吟会建在这样偏僻到要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别的原因,她什么也不为,就只是为了这样一片树林——是小的时候哥哥提过的,白天光芒万丈万物生长,夜晚有萤火虫星星点点的树林。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候被关在柴房里又冷又饿时唯一怀抱的憧憬。
      所以……她把哥哥的墓立在了这里。
      只有哥哥的,爹爹的她才不管呢。
      紫纱轻拂,一路飞奔的身影缓缓停下,正轻轻喘着气。
      不远处,萤火虫的光芒忽明忽暗,配合着月光温柔照亮着那块冰冷的墓碑。
      叶希辰的名字刻在那里,她看着那三个字轻轻笑了。

      “哥哥,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静谧夜色中,女人轻声的问候随着她往前几步而又近了几分,她在墓前跪坐下来,指尖轻轻抚过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嘴角微微噙着笑意。
      她痴痴望着哥哥的名字,眼神思念而又小心,像极了许多年前无数次躲在藏剑山庄大门前的石狮子后面,一边害怕被发现,一边踮着脚眨巴着眼睛遥望哥哥离去的背影。
      叶希辰是她苦痛的童年和灰暗的少女时代里唯一的光。
      只有哥哥才会温柔地对她说话,不逼她练武,不逼她喝药,不强迫她杀人,不让她看那些血腥残酷横尸遍野的战场。
      他反驳冷酷嗜杀的父亲,说希望妹妹能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所以他挡在了她前面,替她挡住了那些刀光剑影,替她去直面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他不顾父亲的意见,尽可能地将她留在藏剑山庄,只希望她读书写字、习武自强,成年后可以出庄游历,和山庄里的其他姑娘一样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而随着年岁渐长,哥哥肩上的责任愈发沉重,他们兄妹也就愈发聚少离多,父亲不满哥哥擅离职守,有时甚至连过年也不让他回来。
      好在哥哥会记得给她写信,尽管后来一年只有一封,她却觉得那也很好。
      “哥哥,小妩会等你的。”
      看完信,她会这样对着信说话,眉眼里是满足又憧憬的笑。
      这是一句她在心里从小说到大的话。
      幼年不好好练功被捆进柴房受饿反省的时候,不听话被父亲鞭刑伺候、带刺的鞭子一下下抽在身上的时候,才六岁就被父亲带去帮会牢房看死囚被刑具活虐致死的时候,还有八岁就被父亲逼着将滚烫的铁烙往俘虏身上烫、十岁被逼着把匕首扎进敌人心脏的时候……那些哥哥来不及庇护的时候,她最慌乱、最恐惧、最害怕的瞬间,心底深处的声音统统都在说这么一句话。
      这样一说,似乎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哥哥,今天,惊雨帮终于覆灭了,”此刻,她将额头轻轻靠在哥哥的墓碑上,轻声与他说道,“当年灌你迷酒的那个丐帮,尹青涯,你一定记得吧?他在你死后,成了惊雨帮的帮主,也是二十四会的三当家。我今天在惊雨帮那里又看见他了,比当年强壮了可不止一点,明明中了毒,脸上的气色却还是不错,想来是十年山珍海味调养出来的好身板……看来这群人跟着唐逸思建了二十四会,这些年来似乎真的过得很好。”叶妩说着,轻轻合上了眼,似乎只是与兄长话着家常,可末了却话锋一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所以,我把他喂了凌霄。”
      凌霄,是她那只金钱豹的名字。她念着,明明是骇人听闻的事,她的眼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凌霄一点也没让我失望,吃干抹净,我让人把吃剩下的骨头残渣装在盒子里送给了唐逸思,还正好装了个满满当当。”
      “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以为只是首级呢。”
      “然后他好像气坏了,可我却觉得很痛快,甚至觉得不够痛快……”
      “哥哥,你说,他们当年这样对你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觉得……觉得不够、还不够……”
      不够宣泄恨意,不够弥补丝毫。
      她睁开眼,像在跟哥哥描述现场一样抬起手来,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细细欣赏,似乎自己手上正有鲜血温热流淌。
      现在的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父亲曾经想要把她训练成的模样。甚至,比那个模样还要可怕。
      叶希辰对她的保护,早已随着他的死亡一起烟消云散。
      她再也没有选择人生的权利,从十八岁听到哥哥的死士带回的帮派陨落的消息时,她的生命便立刻被复仇写满。
      父亲曾说,她天资出众,只要好好培养,定会成为江湖上最所向无敌的那一把刀。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要成为那把刀,除了武功修为,心志也很重要。而仇恨,最令心志坚强。
      “哥哥,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夜色迷蒙间,她望着墓碑继续微笑,“二十四会……背叛你的那些人,我一定会一个不漏,全部杀光。”
      最后四个字落下的时候,叶妩的眼里闪过了冷酷的光。
      她站起身来,紫色长裙便顺着她的举动轻轻曳地,月光抚过她未着鞋履的白皙双脚,压抑的暗色里似乎多了一点莹白的光芒。
      叶妩在墓前静静站了片刻,而后转过身去,似乎即刻便要离开。
      临走前,她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忽地回过头去,像天真的少女一样有些腼腆地弯起嘴角。
      “对了,哥哥。”
      “忘了告诉你,阿练回来了。这些年来,他功不可没……”
      “我觉得……他很好。”
      静谧之间,尾音悠长。
      萤火虫的光芒在她眼里似乎多亮了一下,她转身离去,踏过来时的路。
      忽地,似乎想起了什么,第一次在离开哥哥的路上也加快了脚步。

      唐练第一次见到叶妩的时候,是在七年前长安的一个下雨天。
      那个时候,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步花间”陨落后的第三年,也是幽兰吟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第一年。在他的印象里,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很少见到叶妩穿戴藏剑山庄弟子的那身明黄衣裙了。所以当他浑身是血翻墙而入倒在幽兰吟东边的墙角时,听见动静的叶妩回身而望——疾风细雨之间,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牢牢记住了她身上那袭曳地的紫裙,就像雨中幽兰,孤高而遥远地开在彼岸。
      那是他陷入为期半个月的昏迷前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活了下来。
      半个月后,他在一片温暖安逸的药香中缓缓醒来,身上的伤痛还没来得及传入他的感官,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场沉静冗长的梦。
      被安排来照看他的医女名唤云岫,出身青岩万花谷,人如其名的高远清冷,是万花谷同辈弟子中性格最不讨人喜欢、因而也备受排挤的一个。她坐在窗前一边拟着药方一边替叶妩传来了话,于是唐练这才知道自己半个月前在情急之下为躲避追杀逃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当时的他愣了一下,不由得在心中感叹着自己大概是从一个坑跳入了另一个坑罢。
      原因?自然是因为幽兰吟自初现之日起,就对唐门弟子并不友好。
      唐逸思作为叶妩的死敌非常称职,步花间的陨落、叶希辰的惨死、二十四会的趁机起势统统与他脱不了干系,以至于让叶妩将对他深入骨髓的恨意迁怒到了所有唐门弟子身上。在唐练之前,幽兰吟内部没有唐门的身影,纵然是它的前身步花间留下过许多忠心耿耿师承唐门的帮会成员,叶妩也全部眼不见为净地遣散了。后来更是有许多传言,幽兰吟不喜唐门,处处与之为难,事事与之作对,尤其是唐门许多在长安的事务都因着幽兰吟的缘故而不了了之。唐家堡对这样因个人私仇而上升门派的行为很是不齿,但因着自家弟子当年的作为也确实上不得什么台面,便也不愿多与之纠缠,只是嘱咐了门下在长安立足起家、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二十四会会主唐逸思多上点心。
      唐逸思自然照做,但江湖上知情的人说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二十四会总是让着幽兰吟两分。
      幽兰吟要买的地,二十四会表面上争一争也就让了;幽兰吟要选的人,二十四会再想拿下最后也就算了;有不长眼的帮会半路截了二十四会的军火单子,唐逸思本要追究到底,派人带着帮众都杀到人家帮会门前了,底下又递上来消息说这事儿背后是幽兰吟的意思,于是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江湖上的所有人都看不明白,作为继步花间之后最强的军火大帮,二十四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事都让着幽兰吟这么个起势虽猛但不管怎样也才初出江湖的小帮会。
      江湖间开始有各式各样的揣测流言,却都不约而同地往着“一段佳话”的方向说。
      说是幽兰吟的主人貌美无双,唐逸思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又说两人是识自年少,曾有过一段情缘,唐逸思这是念着旧情。
      最荒谬的,是还有人说幽兰吟的主人怕是唐逸思最受宠的小情人,闹着好玩出来自立帮会,明面儿上跟二十四会对着干,可其实呀都是一家人。外人们看着两派不和,谁知道是不是情侣间的小打小闹呢?
      这话传到叶妩耳里的时候,她真是恨不得撕烂说这话的人的嘴。而传到唐逸思耳里的时候,他坐在高台上一个劲儿的笑,想着恨透了他的那个叶希辰的亲妹妹听到这话后会有的反应,他真是笑得停不下来。
      那个时候,还没有几个人知道叶希辰还有一个妹妹,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叶希辰和他的父亲还秘密训练了一帮死士,更没有几个人知道幽兰吟便是流着步花间血液的遗脉。
      但他知道,所以他一早就开始打算。
      不招惹幽兰吟的原因,与江湖上的那几个动人说法完全没有一点干系。不过是因为他千算万算,算漏了叶希辰那个养在深闺、向来远离刀光剑影、看起来天真无害的妹妹竟然有本事复仇而来。当她第一次以幽兰吟的名义、独自一人来拜访二十四会的时候,她站在二十四会大殿的高台之下仰头朝他看,天真无害是一点也没有了,妩媚美艳的脸上全是算计,眼中那看不尽的仇恨和让人毛骨悚然的阴暗真的有一点震慑到他,毕竟那种誓要与你同归于尽的人,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洞,你真的算不到她能为了复仇做到哪一步。唐逸思摸不清她的底细,加上二十四会也才刚刚起势三年,地位未稳,名声也还没洗干净,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他觉得他们最好还是韬光养晦,不要节外生枝。
      只是没想到的是,他的退让,倒让江湖上传出了这样的艳闻,他乐得一听,但叶妩可就不一定了。
      实际上,不仅仅是叶妩,唐练也不乐意听到这样的话。
      尤其是,她在他怀里的时候。
      比如现在。

      “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说这样的话?”
      幽月阁的大床上,床幔轻纱自头顶垂坠而下,灯火迷离之间,眼前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不真切的色彩。
      唐练靠在床头,双手环抱着怀里的人,叶妩则慵慵懒懒地半躺在他怀里,此刻正有些困了,连语气也多了几分漫不经心,“所以,你生气是因为这个?”
      “……”
      她话音传来,慵懒而无奈,似乎觉得他竟会为此事气恼而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还是不知道他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吗?他怎么会为了这种他清楚知道完全不真实的流言蜚语生气啊……
      唐练的眼神微微暗了暗,目光顺势落在了她从裙摆下露出来随意曲起搭在榻上的两条长腿上,光洁密致的肌肤在暗色的光线里被染上一层暧昧的蜜色,偶尔无意识的轻轻晃动更是说不出的撩人,至少很撩他。若是平时,他或许会克制不住也不想克制自己,总会不安分地再碰一碰她,可是今日他心绪混乱,纵然是妥协于她乖乖等在幽月阁,还去西偏殿里找出了她很久以前就说过想换的青瓷茶具来替换那碎了一地的白瓷茶具,但这一切并不代表他愿意重新回到默不作声的位置上去,这三年来,明明不在她身边,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等不了。
      可她却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身体对他予取予求,却从不肯把心给他。
      “睡吧。”
      忍住心底烦闷,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说罢腾出一只手将旁边的被子拉了过来,盖在了她腿上。
      叶妩窝在他怀里,看不见他拧起的眉头和深暗的眼神,却能感觉到他这一连串动作中的烦躁,便从被子中似是安抚一般地与他十指相扣,“回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我很高兴。”
      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他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可这又有什么用?打一巴掌赏一颗糖,好听动人的话,她太会说了。这三年来,他不在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是这样跟别的那些人说话?
      幽兰吟能在短短七年内鼎立长安,与二十四会分庭抗礼,并非全部倚仗叶妩和叶家死士们自身的力量。步花间之所以能成为江湖上最强最富的第一大帮,除开一般帮会的特质,还因为手上接连不断的军火生意。而陨落之后,二十四会吞走了步花间大部分的军火单子,是以叶妩的幽兰吟必须将这些本属于她哥哥的东西全部夺回来。她在感情方面虽疯魔固执,但却很清楚自己为达目的要做些什么——为与二十四会对抗,她从幽兰吟成立之日起便知道,她需得笼络与许多帮会或门派高徒并与之交好。
      那么,自然就有了让唐练越来越看不顺眼的情况。
      中秋佳节,万花谷的花间高徒温言邀她吟风赏月,与之在亭中共醉一晚;冬去春来,天策府的将军穆云常邀她骑马踏青,两人一去三日不还;名剑大会,霸刀山庄的双刀高手柳怜前来拜访,她一骑飞尘赶回藏剑不说,更是邀他西湖美景泛舟湖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长歌门纯阳宫苍云堡,唐练想都不想去想。
      “你高兴就好。”
      他低下头,就着搂着她的姿势,在她耳边淡淡回应道。
      叶妩微微勾起嘴角,不动声色地垂下目光。
      接下来的时间里就是沉默,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两人只是各怀心思地看向不同的地方。唐练看着她落在自己胸前的一缕缕长发,初时柔软冰凉的触感现在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加之此刻难挨的沉默让他忽地在想自己的表现是否有些过头了,他虽心有不甘,但难道现在这样相顾无言的局面就是他三年来一直所期盼的么?而叶妩看着远处的烛火,暖色的光轻轻摇晃。她在少女时代也曾这样在睡不着的深夜里看着烛火,那个时候她在想哥哥过得好不好、拿出每一封哥哥寄来的信算着间隔来估算哥哥的下一封信什么时候寄来;而唐练不在身边的这三年,她看着烛火,有时候也会想到他。
      温言是她的军师,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惊雨帮的覆灭尽是温言精心布局的一盘棋。他在唐练离开幽兰吟、按计划混入惊雨帮之后,曾半开玩笑地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大仇得报,你跟阿练,会怎么样呢?”
      深夜烛火相伴之时,她也会对这个问题略作思考。可是不管她怎么想,得出的答案似乎还是只有她当时回答温言的那句话,也似乎只有那句话才是她最该有的结局。
      那个时候她朝着温言笑了笑,饮了一口茶。
      “会怎么样?会散了吧。”
      说话时,她看着远方,那里峰峦叠翠,云雾缭绕。
      温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再说话。
      而此刻,叶妩看着烛火,忽然觉得那时候的那句话,终于与他们相隔不远了罢。
      想到这里,她忽地直起身来,回过头看着他。
      “怎么了?”
      唐练有些疑惑地对上她的目光。
      “我忽然想起,你很多年没有回过唐门了,”叶妩若无其事地说道,眸中情绪依旧平淡,“七年前你受人构陷、落魄出逃的事情,这些年来我早已派人暗中调查清楚了。如今惊雨帮的事暂告一段落,我会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你若是想回师门看看,我就让人回话给唐家堡……”
      她尾音未尽,身后的人立刻上来重新将她拥紧了。
      “现在不是回去的时候,”唐练想也没想地打断她的话,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惊雨帮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你不需要用人了?”
      他这么说着,语气听不出太多悲喜,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她不会知晓他心里有多惊讶。
      这七年来,他其实早就知道叶妩一直在派人暗中追查他当年含冤出逃的事情,并且早在几年前就有了结果,但她却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一次,也将调查出的真相压着对唐门只字不提,更遑论劝他回师门看看这样的说辞。他心里知道,她没有说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她需要他留在身边为她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毕竟比叶家死士还要死心塌地对待她的唐家堡弟子,这世上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了。正是因为这样,同门之间对他的唾弃和不屑蔚然成风,提起他时也只剩些“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叛徒”、“唐越师兄和唐雪师姐他们就是被他害死的”、“自甘堕落”、“女人的玩物”之类的贬低词语。而就算是在幽兰吟,就算他看起来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又有几个人不觉得他就是叶妩捡回来养着的一条狗?
      有时候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可笑。
      但他可以不挣扎,可以装作没听到,也可以不去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蜚语。只是时隔多年,她突然提起要他回去这样的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需要用人,所以柳怜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叶妩回过头,说的话在此情此景看来很是荒谬,但她却仿佛不觉,还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似在谈风论月。
      唐练搂着她的手忽然僵了一下。
      叶妩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嘴角微微上扬:“这三年你不在,他那用刀的功夫可谓是突飞猛进,作为霸刀山庄的后起之秀,现在可当得起名满江湖这四个字了。你和他上次切磋还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候你生气,把别人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她娓娓道来,他却并不想听,只是静静贴在她耳边,懒得再回话。
      然而下一秒,她话锋一转:“所以我觉得,让他陪你回唐门,我很放心。”
      唐练不禁愣住了,前一刻的阴霾一扫而光,连眼睛都跟着亮了一下,连忙问道:“什么?”
      叶妩一边解释,一边转过身捏了捏他的脸:“惊雨帮刚刚覆灭,一大堆人等着找你我报仇呢,你单独一个人离开幽兰吟,我怕半路上就有人要了你的命。”
      唐练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她这话有些荒唐。
      “在你眼里,我的命就是这么好要的?”他低低笑了一声,伸手勾住她的下巴。
      “不然呢,七年前是谁被追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叶妩挥开他的手,神情故作嫌弃却还是重新窝回他怀里,而后便听见她的语气微微郑重起来,“你啊,可不要低估了要为哥哥报仇的妹妹的决心。”
      唐练知道她在说别人也在说自己,便接话道:“你是说青乐?”
      “哟,叫得很亲嘛,”叶妩回头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回过眸来时却已神色悠悠,“你说得不错,就是尹青涯那个妹妹,尹青乐,听说跟她哥哥一样也是丐帮的高手。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死的那么惨,怎么可能善罢甘休,那样想立刻把仇人千刀万剐挖眼诛心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
      “但是,我并不觉得抱歉,”叶妩轻声道,目光重新落回远处烛火,眼神渐渐变得幽暗,“这世上的事因果循环,谁能逃得过报应呢?尹青涯当年决定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的结局。唐逸思带走的那群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如果你在回唐门的路上碰到她按捺不住前来寻仇,你和柳怜记得要活捉了她,我还有很多事要问她,问一问他们一群人当年背叛我哥哥的时候,究竟还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叶妩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唐练听着她沉下去的声音,默默地将她抱紧了一点。他明白她这是又想起了心底最深处的痛楚,这三年来他潜伏在惊雨帮,自是见过尹青涯兄妹亲情甚笃的模样,但这并没有让他心软,反倒让他能更加理解叶妩了一点。她曾经也是别人家良善乖巧的妹妹,也会像尹青乐一样笑着和哥哥说话,牵着马等在树下和哥哥出门踏青。然而叶妩其实还没有那么幸运,她与叶希辰并没有那么多温暖亲密的兄妹回忆,在大部分的时光里,哥哥留给她的都是背影。就连做梦她时常都会梦到自己躲在角落里,静静望着藏剑码头的方向,等待着夕阳下的又一次别离。
      刚来幽兰吟的时候,唐练只觉得叶妩孤高疏远,不近人情。
      睡到一起之后,他才发现她心里藏了太多事,多到深夜的梦境都极不安宁。
      每到那个时候,她就表现得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这让他越来越见不得她难过的样子。
      “好了,不要想了,”他搂着她躺下,一手重新拿过被子,从后面将她搂进怀里,“你想让我怎么做都可以。”
      叶妩蜷着身体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过几天,让我再陪你几天,我就按你说的回唐门一趟。不过……你不用派人与我师门说清当年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会悄悄回去。也不用让柳怜跟着我,他小小年纪,做事不够沉稳反而容易坏事,就让他留在这里,他那一根筋的样子护着你我也比较安心。”唐练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一字一句间的考量很是体贴周到,只是话音到了最后,他笑了一声,“只是,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提过让我回去,这回当真只是让我回去看看这么简单?”
      不知道为什么,叶妩觉得更难受了。
      “阿练,我这一生……”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顿了片刻才将话说完,“我这一生仇孽太多,是难得善终了。”
      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唐练惊讶之余不由得微微蹙了眉。
      “这些年,你为了我,也树了不少敌。”
      她说着,回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对上她的目光,唐练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在他的印象里,这似乎是叶妩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将他看进眼底,也是他第一次从她这双美丽又冰凉的眼睛里找到了一丝似乎对他怀有爱意的情绪。在决定走上复仇这条路之后,她几乎从不回头看,更是极少说这样悲观消极的言语。所以此时此刻,唐练感到讶异,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她藏在层层面具后的心。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你的冤屈我早已派人查清,自然也有我的私心。我怕你有退路之后,我再也留不住你,”她认真说道,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作出解释,“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和唐逸思之间的仇怨毕竟是她自己的事,终有一天他们会正面相对,你死我活,与人无尤。
      到了那一天,或许整个幽兰吟都会赔进去。但与她相关、也真心待她的那些人该怎么办呢?
      温言一直居于幕后藏得很深,也有自保的能力,无需她过多费心;云岫也只是幽兰吟最擅医术的医女,远离江湖恩怨,觉得幽兰吟清净才愿意留在这里;穆云常是哥哥的好友,往来幽兰吟也不过是来看望她这个妹妹而已;至于柳怜,名满江湖的双刀少年,仅仅是感念于叶妩这个帮过他一把的姐姐,却与幽兰吟也并无直接的联系。这些人之中,最没有退路的,唯有唐练一人。
      她可以与他同生,但绝不与他共死。
      所以现在……她要将他的退路慢慢还给他。他本就出身唐门这样一个名门世家,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若非是七年前的冤案让他不得归去,他今日的成就或许早就令人叹为观止。唐练和唐逸思不一样,他不是一个可以一直走在黑夜或阴影里的人,尽管这些年为了她改变了许多,但叶妩知道,他愿意那样为她是因为他还是他。而唐逸思……大概就是黑夜的化身,一刀切开,血都应该是黑的吧。
      “你若是能在我身边,我自然高兴,”咫尺之间,叶妩的视线描过他的侧脸,目光悠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以后怎样,我会尽我所能,给你留很多别的选择。”
      她说着,朝他微笑,似乎深情而温柔。
      唐练静静看了她片刻,听完她说的这些在他看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而后摇了摇头。
      紧接着,眼前男人身形一晃,眼底便多了一抹阴影,他已双臂支于身侧,施施然俯在了她身上。
      “我不选,”他凑近,手指轻轻抚在她唇上,温度便也升高了起来,“你还不清楚吗?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多奖励我一下。”
      语毕,吻和话音一起落下,手也没闲着,扯开她身上的薄薄衣衫,再不给她任何机会说话。
      叶妩低低笑了一声,伸手环住了他。

      长夜漫漫,幽月如钩。
      他一定会身体力行地教会她,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部都要。
      他要助她大仇得报,也要与她一世长安。
      ……

      另一边,二十四会的大殿,白纱素缟,此夜难眠。
      唐逸思站在殿前,静静看着殿内那跪了数列前来祭奠和哀悼的人。他看见有人一边低低啜泣、一边默默烧着纸钱;有人压着哀怒的哭声、指甲在手心里深深嵌出印痕;还有人一言不发,静静凝视着祭奠台上的那些牌位。
      他觉得很凄凉,此间无人言语,就连烧着纸钱的火也是一种冷色的光。
      尹青乐跪在最前面的地方,唐逸思看不见也不想去看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背影像海一样平静,却没人能知道她究竟想了些什么,又做了怎样的决定。
      这让他不由得去想,当年叶希辰离世的时候,叶妩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以为这些年来幽兰吟不过是跟他小打小闹——抢几单重要的生意、半途笼络一些二十四会想要的人、再在种种场合跟他和二十四会过不去等等……这些充其量也就是些不痛不痒或是有点痛有点痒的行为,但毕竟基础薄弱难成气候,也是奈何不得他们什么。但他真的没有料到她一个小小女子,竟一边用着这些小打小闹的障眼法,一边不知不觉布下这种死局,不惜耗时三年、也不惜把她最信任亲密的人送到最危险的地方来瓦解他二十四会旗下的第三大会,还能无惧无怕冷眼旁观地在最后一役里将活生生的人喂到野兽腹中。
      她的变化……够狠毒,够阴冷,也够让他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他也必将百倍奉还。

      转过身去,他不再去看殿内那片凄凉的景象。
      唐逸思逐步步下台阶,透亮的月光铺在地上,寒意万千,似他眸中之光。
      记忆深处,他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声音。

      “哎,你……你是哥哥的朋友吧?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他?”

      秋意正浓,夕阳西下的藏剑码头。
      有个姑娘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袖,一脸殷切地望着他。
      那是他和叶妩仅有一次的交集。
      从那以后,便是生死之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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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唐藏·彼岸(BG·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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