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x唐门/花策）岱宗飞羽

　　夜晚静静地沉了下来，屋外又漫漫扬起了雪。
　　沈墨生站在屋檐下，伸出的手掌盛接融化了一些缓缓下坠的雪粒，看时节，这应该是已过去的冬季里最后一场雪了。那两株药草，看起来也不会再好，等天气再转暖一些，就重新播下两株。
　　他盘思着这些，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去了那扇已经熄灭灯火的小窗。他可以把这些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但是那个人从来不遵守他的安排，永远自以为是，擅自冲破他的勒令，且不知咎悔。
　　他握紧了手掌，冰凉的湿意被包在掌心，却也镇不下心中那股子颓败的烦意。
　　这夜雪天里，若说还有谁比沈墨生更不安更烦乱，那就是伏在屋顶淋雪的唐铭了。那道剑气轻若无物，微不可察，但之于敏锐的唐铭，就似从未打开过一缝的蚌壳里凭空多了一粒砂，本能地难以忽视这陌生的刺激。唐铭前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控制自己不去尝试迫出这道剑气，实际上这种尝试他从白天到现在都没有间断过。到底无果，他终于放弃，但也难以成眠，便动了心思悄悄翻上房顶，找到叶枫晚的屋子，将瓦片挪出一道隙，凑上眼去窥察叶枫晚的行动。
　　叶枫晚没睡，坐在书案前，案上燃着灯，橙黄色的灯光在雪夜里看起来有格外的柔和温暖，显得他比在外面听风吹雪屏气收声的唐铭舒适得多。
　　他提着笔，在写字。
　　以唐铭的目力，可以看清纸上的字迹。可叶枫晚身体的位置，恰好挡着他的视线。他尽力在不弄出声响的情况下微调角度，想让目光能够越过叶枫晚肩头，看看叶枫晚在写些什么，但始终差之毫厘。
　　叶枫晚写两笔，就放松手停一会。过了一小阵子，他忽的把右手的袖子撩起，臂上厚厚缠着绑带。叶枫晚叹了口气，忽然说：“都怪你。”
　　他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刺得我这么深，看吧，害我写封信都不爽利。”
　　唐铭但觉后颈上一凉，似被大颗的雪粒冰着了——叶枫晚这话是对他说的——他已经被发现了——叶枫晚并不是虚张声势，有了这道剑气，他在叶枫晚周围将无所遁形。唐铭慢慢地消化着这种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处境——失去了最本能的潜藏、隐蔽自己的处境。
　　那叶枫晚又写了几字，把笔搁回笔山上，似是完了。他头未抬，声音却清晰的传了上来：“你想不想看？”
　　“你进来，我给你看。”
　　他像是向唐铭证明自己并非诓骗他，起身离开了书案，但顺手将信纸翻过来，正面朝下覆在案上。
　　过了一小会儿，屋顶上的剑意悄悄消失了，然后窗被推开，唐铭带进来一地细细的雪粒子。叶枫晚已拿了一条柔软的葛巾，兜头抛给他，便不管了，背过身去随口道：“以后你在我这儿把习惯改改吧，别老掩掩藏藏的——没必要，也不舒服。”
　　唐铭只非常实际地盯着案上那覆着的信纸，无声地提醒着叶枫晚刚才的承诺。
　　叶枫晚示意了一下：“随意看。”
　　唐铭走过去，扬了扬手掌，掌风拂动薄薄的信纸，将其翻了回来。信很简短，唐铭看得很快，几眼就将信上内容扫完——信是写给一个叫叶岚的人，大致是说不日将回，想借名剑辟沌到他处一用的事。看信中语气，虽有征询之意，但像是知道对方一定会同意一般，十分随意。
　　信上没详说借剑的原因，但唐铭自然想到是与今早叶枫晚去的一趟天策营地有关。究竟是谁要借剑，也不言自明了。唐家历来对毒物颇有研究，唐铭修习刺杀之术，自然下过功夫，倒是很清楚辟沌与金蛇剑的关系，也知道辟沌的避毒护身之能。再一想山中这个毒谷，这件事情唐铭就彻底知晓来去了。
　　“看了？”叶枫晚说，“过几日我就要回藏剑一趟。你当然要一起。”
　　去藏剑，那与盛天风逃亡恶人谷的方向，是南辕北辙。
　　唐铭没有反对的权利。但他也出言刺了叶枫晚一句：“曾经还说敬盛天风为人，要为他争一说话机会。根本抛诸脑后。”
　　“因为现在这事于我更要紧。”叶枫晚淡淡地，毫不觉愧疚地说。
　　要紧？
　　明明是毫无瓜葛的闲事而已。
　　只不过安全容易得多，还能坐收天策府的人情债。
　　世家公子，一时脑热想做什么打抱不平的事，真的性命有虞又觉不值，找个由头急流勇退——唐铭也不觉得有什么想不明白。

　　赵紫攸说过会派士卒来等候叶枫晚的消息，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上次那个来取药的小卒就又来了。唐铭看见叶枫晚走了过去，跟他讲上了话，可说的却是“再容我多考虑一阵”之类的话。
　　送走士卒，叶枫晚便走到院落一角的鸽笼。他在藏剑山庄时偶尔也与沈墨生有书信联系，沈墨生也与万花谷时有通信，故而养着一笼信鸽。叶枫晚抱出一只来，将昨晚写好的信卷起塞好。感觉到唐铭一直盯着他看，他知道唐铭在狐疑，明明昨天就已做了决定写了信愿意借剑，为什么今天还要假作犹豫。他也不理会，自顾顺了顺鸽子羽毛，将那禽鸟放飞了。
　　正看那鸽子翅膀扑棱棱的飞高，忽然眼前影子一闪，是唐铭灵敏的身躯，竟追着那飞翔的鸽子去了。叶枫晚脚步一动，似要跟上去，但又顿住了。
　　唐铭虽然不愿意往藏剑去，但他也没有傻到以为阻止信鸽就能阻止叶枫晚的行程了。
　　相反，他得给这只信鸽保驾。
　　山中野鸽不多，一只放飞的信鸽十分显眼。若有人暗中监视，很容易劫落。唐铭纵然一百个不愿去藏剑，但他们的行程目的，万万不能让敌人获知了。
　　鸽子起初飞得并不特别快，唐铭扯起机关翼远远坠在后面，过了一会儿手一张，一道暗器打出，只听叮的一响，本空中与另一枚细小难辨的暗器直直相撞，一起抵消了力道坠落下去。
　　唐铭凌空翻身，一脚踏在脚下树顶的枝干上，猛折方向，背上的机关翼倏地收起，整个人就像一枚离弦之箭，俯冲下去——
　　正是那枚企图击落信鸽的暗器所打来的方向！
　　有树冠挡在前路上，一柄尺来长的窄细弯刀滑到唐铭手里，刀光纷纷，枝桠顷刻寸断，不致将他刮伤，而他去势丝毫不缓，转眼之间就落回地上。
　　但林间已空无一人，只有一双足印，没有来得及消去。
　　唐铭一抬头，那只鸽子正好还没从视野中消失，只是成了黑点。
　　他又追上去，但见信鸽已经飞远，敌人也不可能再追上，便调转了机关翼的方向，回到沈墨生的住处，只见叶枫晚负手站在院中，正仰着脸看他操控着大大的铁翼飞回来。
　　唐铭在他面前落下来，虽然明知唐铭不可能把自己摔着，他还是伸手做了个去接的动作，不嫌多余地传递着友好和亲近的意思。他问：“怎么了？”
　　唐铭不说。叶枫晚猜到多少是他的事，但唐铭不打算把自己掌握的情况与他分享。
　　唐铭一面绕过他，一面在心里推测：他没有追来，那么说明刚才自己多半还在他所能感应到的范围内了。唐铭估摸了一下距离，暗暗记在心里。

　　翌日那小卒又来，叶枫晚依旧推说尚在考虑。又过一日才对他说主意已定，愿意回庄言明情况，说服庄中借剑。那小卒极是高兴，又请叶枫晚去了营地一趟，见了一回赵紫攸。
　　入夜，叶枫晚确认杨慕已经沉沉睡了，就叫住本要休息的沈墨生。两人弄了点酒，坐了下来。叶枫晚说：“我已经应允了他们，这两天就动身回庄取剑。”
　　沈墨生“嗯”了一声，看起来不甚感兴趣。
　　叶枫晚又道：“今天赵统领又跟我说了个事。她希望我此去藏剑，带上杨慕同行。”
　　沈墨生猝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眼去，慢慢地想着什么。
　　叶枫晚道：“她觉得杨慕性子执拗，不可能按捺得住，他现在身体与常人不一样，很难医治，怕早晚要出事。刚好此番向我们借剑，总需有个代表出面同去，差他去，算是任务，让他先离开这里。不过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是否能够离开你的照顾而去远途跋涉，这还要问过你。”
　　沈墨生没有说话，他稍稍倾身，打开了一旁储物的柜子，拖出几件物什，下面压着个梨木的箱子。沈墨生掀走上面盖的布幔，推开箱盖，挪出几件不常用的医具，最后从箱子底取出一杆细细的烟杆来，也不把东西收拾回去，点起烟叶默默地凑到嘴边，低着头慢慢吸了几口，忽然问：“那你带不带他？”
　　叶枫晚说：“你知道我惹了一堆事，这个唐门就罢了，后面还追着真心要杀我的，此去山庄，一路上未必安全。你那小军哥心性淳厚，又带着伤。”他没再往下说，转道，“不过我暂时没有回绝她。”
　　“是吗。”沈墨生有些心不在焉道，“……那你究竟打算怎么样？”
　　“这要看你。”叶枫晚把身子往沈墨生那边探了探，望定了他道，“你的意思呢？你想我带他走，还是留他在这。”
　　沈墨生指头托着细细的烟杆，不声不响地缓缓吸吐着。叶枫晚就等着他，间或稍稍打破沉默，问一句：“一杆烟藏得这么深，做甚么？”
　　“对身体不好。”沈墨生沉着声说，“不好拿，就不会常用了。”一面说，眉宇间的郁结是半分没有舒展，一颗心还在想别的事。
　　也不知又沉默了多久，沈墨生含了一口烟，又丝丝缕缕的从唇边溢出，忽然闷声说道：“你帮我个忙。带他去罢。”
　　“嗯。”叶枫晚只用一个字便应了下来。
　　对他来说再带个不相关的、甚至可说是累赘的人上路并不适合。但这是沈墨生的意愿，他就没有任何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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