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的镜

　　我远离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开始在各个城市流浪。
　　我挑着磨镜人的担子，在大街小巷像没头苍蝇一般乱逛，每当有人叫住我的时候，我就知道，生意来了。
　　铜镜只有磨光了才能照影。因此这项活计古来有之。我磨镜的技术是从一个将死的乞丐那里学到的，自然算不得精熟，然而生意却是出奇的好，比很多经验老道的同行赚的都要多。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虽然我经常不愿意去深想。
　　在深闺与浅闺之中出入时候，我经常感到有人偷窥，经常听到有少女吃吃的笑声传来。尽管我刻意不想去听，还是听到了她们都在谈论些什么。她们都在说：“看，这个少年郎生的真好。多么俊俏。”或者说：“可惜，可惜。”
　　所以我渐渐意识到其实当时李空的话一点也不过分。我就是一小白脸，依靠姿色哄骗女人吃饭的小白脸。尽管我不姓张，可这种工作的性质和当年那个姓张的男宠没什么两样。
　　抛光一面铜镜大概需要半天的时间，而得钱不过几文。我还要吃饭，穿衣，修换磨镜工具。饶是省吃俭用，平均下来每天不过有两文大钱余下。不过，若是说些阿谀奉承的好话，甜言蜜语哄的深闺里那些千金小姐开心，偶尔也可得到一些赏赐。
　　这样节衣缩食的过了三年，我终于凑够了十两银子。
　　然后，我去了长安。
　　在一座阴暗的小宅子前停下脚步。
　　我敲了门，然后捧上十两谢银，终于被领到阴气森森的后院。
　　那里住着一位高寿的老太监，据说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曾经侍奉过则天女皇，知道后宫里的一些掌故。
　　说明来意，那老太监颤巍巍的捧出一本《控鹤监秘记》来，尖声尖气的说道：“若识字的话，就自己看吧。张昌宗先侍奉太平公主，后侍奉则天女皇，据说还和上官婉儿有染。她们身边的宫女那么多，哪个不是深宫寂寞的，我怎么知道谁是你的曾外祖母。”
　　我不甘心，问了几个问题，仍然毫无头绪。一狠心，便把那面青铜镜拿来出来，恭敬问道：“您可识得这个？”
　　“这个，嗯，这个嘛，”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这个东西不过是宫里最下等的侍女用的梳妆镜，而且只有半面，也说明不了什么，不如——？”
　　我急忙找了个借口，匆匆告辞了。出门后，我来到长安的一家当铺，将那面铜镜当了二十两银子，然后又转到烟花巷的艳情书坊，买了本号称精装的《控鹤监秘记》，匆匆看了几页，只觉得憋闷，便一甩手，将那五两银子购得的书丢进了藏污纳垢的渭水之中。
　　一个深宫中的寂寞女子，是她，还是她，或者她，又有何种分别？偶见空有才华却以色侍君的美貌郎君，彼此情投意合或者相互利用，何必苦苦追究？
　　当年，女皇仙逝，千年道行一朝丧，离乱飞鸟各投林，那半面青铜镜究竟是期盼着破镜重圆抑或覆水难收，孰是孰非要怎么才能问个清楚明白。
　　总之，很多年以后，我出生了，又过了几年以后，我的曾外祖母去世了。就这样，就这样，事情本当如此，应该如此。至于其他的，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剩下的十五两银子，我已经记不起来具体的用途了。
　　总之此后的半年，我在长安城中如鱼得水，喝最烈的酒，玩最新奇的赌注。我彷佛在一夜间长大，明白了我娘亲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他们的心情。我醉了，吐了，醒了，又醉，又吐，又醒，赌了，赢了，输了，再赌，再赢，再输。
　　半年之后，人事不知的我从雪地中冻醒，发现自己已经被驱赶出了长安城。
　　于是，大笑着从雪地上爬起，随手剥下乱葬岗上死人的衣物御寒，一路疯疯癫癫的南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