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宝贝

　　文澜是个作家，他的书销量很好，按照中国特殊的国情，实际销量应该比官方公布的数字还要高，卖座的小说会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以另一种形式满足大众的精神需求。文澜是个甩手掌柜，他只负责写书、写剧本。至于改编过程中所需要的麻烦的应酬及繁琐的事务，则统统扔给他的助理Koji负责。Koji是一个大陆出生的日本人，大学时期又去了美国留学，同时具备了日本人的严谨与美国人的随便，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一天，Koji给文澜打了一个电话，说道：“Van，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No problem.”
　　“上次写的那本小说《没有影子的情人》已经找到主赞助商了，是一家叫做new-hydrogen的新能源公司，我已经审核过他们的条件，2000万人民币，冠名广告，电视版权收入五五分，集数要求35集以上，如果你对他们有兴趣，我现在立刻把合同和细则送到你手上，你慢慢研究。”Koji慢条斯理地说道。
　　“35集以上？我那本书最多就只能拍个15集，你要硬生生把它拖成35集，那不成了老太婆的洗脚布，又长又臭？！No way，你去跟他们说，我只接受20集以下的改编，不可能再多了。”文澜说道。
　　“唉，之前不也有赞助商对你这部小说有兴趣吗，一听你这个条件，都不干了。你做这行又不是不知道行规，30集以上才有钱赚，我算你一集5万，播放权卖给30个电视台就是4500万的进账，有你的名气再请几个明星，这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吗，你又跟谁较什么劲，跟钱较什么劲。”Koji继续啰嗦道。
　　“Shut up.到底谁是老板！”文澜一拍电话，说道：“20集以下，一集都不能多，多了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念，爱拍不拍，不拍拉倒！”
　　“Ok，you’re the boss. I’ll try to convince them but the chance’s slim. Don’t say I never warn you.”
　　“Fine！”文澜挂断电话，躺在家中纯白色的长沙发上，惬意地看着落地窗外随风摇曳的绿色植物。他以前曾经把处女作交给一位知名编剧改变成90分钟的电影，结果出来的影片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像是把一位美丽的少女给分尸，结果连她最为热诚的追求者都无法判断哪一截残肢曾属于少女丰润的胴体。从那以后，文澜近乎偏执狂似地捍卫作品的纯洁与尊严，这是财富所换不来的坚贞。
　　对面大楼的玻璃窗外折射出阳光的金边，云朵悠闲地划过一扇扇玻璃窗，安静的午后，只听到风吹过城市的声音。
　　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打扰了文澜这片刻的安逸。
　　“你最好给我一个好消息。”文澜一看来电显示是他那一位尽责的助理，没好气地说道。
　　“他们对你的提案不太赞同，”Koji说道：“但是他们对你本人很有兴趣，所以还是决定给你一个机会，看看你能不能说服他们。我参考了一下你的Schedule，帮你约在明天下午3：00，new-hydrogen的presentation room，你看行吗。”
　　“听起来好烦，不过没问题，我需要你替我准备一些资料然后到我家…….”
　　文澜讨厌做presentation，更讨厌像超市里的蔬菜一样抛头露面被一群人评头论足、挑三拣四。虽然赢了也没意思，但失败是他绝不能容忍的事，要想赢，就必须武装到细节，从对方的领导层资料到如今的电视剧受众市场调查，看来一个通宵是难免了。
　　清晨，文澜小憩了一会醒来时，Koji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怎么醒了也不叫我。” 文澜揉揉惺忪的睡眼，埋怨道。
　　“想让你多睡一下，”Koji说道：“我已经买好早餐，西装也烫好了，你洗洗漱漱，我们还有2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不用，”文澜说道：“我都准备好了，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你也休息一下，累死了我也不会发补贴的。”
　　Koji瞅了他一眼，打开电脑看新闻去了。
　　文澜在浴缸中泡了很久，温热的水流轻柔地承托起他的身躯，微波轻荡，这细腻的包裹感像极了母亲的怀抱，也许在这一瞬间，他压抑的无助软弱和孤独才显示出可怕的存在。这时的文澜毫无防备，舒舒服服地享受这安静真实的时刻。
　　“走吧。”一个小时后，文澜走到客厅，朝Koji笑道：“Let’s fuck the world.”

　　“New-hydrogen作为一家新兴能源公司，于三个月前在沪市执牌上市，流通股占总股本的36%，持非流通股的第一大股东是一个叫Michael.M.Tod的英国人,大约有……”在电梯内，Koji还不忘认真本色，替文澜复习一些基本资料。
　　文澜看着随着电梯升起，窗外变得越来越小的景色，完全忘了他说了些什么。
　　公司不大，却看得出一切井然有序，欣欣向荣，不过，两千万不是一笔小数，这个公司究竟有什么来头，敢把两千万资金投资在影视上，是对我太有信心，还是……文澜想着想着，已经到了公司接待处。
　　接待员将两人领入Presentation room时，文澜立刻明白了答案。
　　“王世谦？！你怎么在这里？！”文澜看见他在场，心里有一种被他人玩弄于手心中的无力感，带着怒气的话脱口而出。
　　“原来文作家和王总是熟人啊，”坐在王世谦一旁的公关部长连忙说道：“Tod是王总的代理人，今天王总来我们公司视察工作，我恰好跟他提起这次与文作家合作的事，王总对这件事也挺有兴趣，也恰巧今天下午的行程已经结束了，于是就来听了。文作家，我们可不会因为你跟王总是熟人就‘手下留情’啊，哈哈。”
　　文澜瞪着一脸平静的王世谦，抿了抿嘴唇，很快将私人情绪抛到脑后，全神贯注介绍自己的作品理念、拍摄手法和潜在市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30分钟后，文澜的演示顺利完成，一如既往的毫无缺憾，他的嘴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文作家，还是那句话，”公关部长说道：“只拍十五集利润很低，风险很大，我们也是一个新企业，2000万的压力实在很大，也请您体谅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好吧。”
　　“没有关系，”王世谦坐在宽大的皮椅上，修长的手指敲了两下桌子，说道：“我们这次只是为了扬名，不是为了获利。按我的估算，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们会损失600万，600万在全国首要电视台做一个月的广告也是一笔不错的投资。只是，可以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要放弃可以挣2000万以上利润的机会，来配合你的行动。”
　　“因为我只想把最好的作品呈现给我的读者，”文澜两手支在会议桌上，盯着王世谦，一字一句地回道。
　　“我是个商人，不是艺术家。”王世谦身体前倾，两手支着下巴，说道：“如果要强迫我放弃一部分利润，那么你必须给我更大的利益。”
　　他眼中有一丝不怀好意的狡黠，文澜突然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纪录片，狮子如果心情不错，偶尔也会在享用猎物之前与之嬉戏一番。
　　“我可以不要稿酬和版权费。”文澜说道。
　　“区区两百万我还从来没有放过在眼里。”
　　“…….” 文澜抿紧下唇，这是他思考对策的习惯动作。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满是凝滞的压力。
　　王世谦开口打破沉默：“我有一个提议，你下一部作品的版权将完全属于我们公司。”
　　“好，”文澜松了一口气：“我们拟合同吧。”
　　“Van！”Koji想说些什么，却被文澜用眼神给压了下去。
　　“太好了，可喜可贺！”公关部长说道：“接下来的文书细节等处理就交给律师还有助理们去做吧。今天为了庆祝我们第一次合作，我们去公司附近的餐厅搞一次小聚餐，怎么样。毕竟人再忙，也总得好好吃饭嘛。边吃饭边和朋友交流也是件快乐事！对吧，王总。”
　　“可以。”王世谦说道。
　　公关经理见状连忙站起身子，让开通道，对着文澜说道：“您们先请，我去开车。”
　　四个成年人都有着不同的阅历和专长，再加上彼此都要保留良好的合作关系，所以这顿饭吃得相当愉快。从收藏到股票，从政坛秘闻到旅行中的趣闻，他们什么都聊，王世谦很少说话，只有在谈到经济形势时提出了一些大局方面的见解。他就那么坐在一处，沉默不语，完全收敛了刚才工作时的锋芒，可是无形中却又有着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有些不敢对视，却又无法忽视。
　　“老大，说说你留学时的趣事嘛～”Koji一高兴，两杯酒下肚就露出了压抑已久的本性，一手搂着文澜，撒娇道。
　　“国外好山好水好无聊，能有什么趣事。”文澜一把推开他，敷衍道。
　　“嘿嘿，老大你别不好意思啊，那么我就爆一～个～料～”Koji一脸诡异地笑道：“还记得吗，老大不是有一年暑假在黄金海岸冲浪，他站在滑板上做了一个很帅的姿势准备照相，结果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他给掀倒在滑板上，裤子也给冲掉……”
　　“Koji！”文澜愤怒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怎么可以这样乱说话。
　　王世谦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说道：“年轻的时候过的精彩一些没什么不好。我刚到英国那年，每天除了上课打工就是看书，一天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也一样挺过来了，只是，那段时间虽然过得充实，却还是有些遗憾。”
　　公共部长听了，连忙唏嘘感叹，不留痕迹地拍着马屁。
　　文澜安静地看着王世谦的侧脸，他以为王世谦生来贵胄，没想到却有如此艰难的奋斗历程。他盯着王世谦仔细地打量，这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岁月带来的沧桑，也看不出一丝曾经被苦难折磨的痕迹，这个人，就像一泓深潭，将世间所有的好坏美丑、善恶真假都尽数沉入深不可测的湖底，却又不教人看出半分端倪。
　　王世谦感觉到文澜的视线，转过脸，平静地看着这个一脸好奇的青年。
　　文澜是个写故事的人，他喜欢听故事。只是人通常都不肯轻易打开心扉，揭露他人生最真实的一面。想要从王世谦身上听到他的故事？文澜举杯喝了一口闷酒，他是个怕麻烦的人，但他向来不会拒绝足够份量的诱惑。
　　酒终人散，文澜搀扶着喝得有些亢奋的Koji准备离席，不能怪这个大牌助理乱了分寸，失了礼数，实在对方的公关部长太能喝。当是这一夜，Koji就替文澜挡下了不少酒。文澜心疼他，想要尽快找一张柔软的床，让他能躺下好好休息。
　　“你有一个很好的助理。”王世谦示意他身边的保镖前来搀扶Koji时，说道。
　　“他也有一个很好的上司。”文澜摆摆手，阻止了保镖的动作，说道：“我直接送他去楼上的酒店开房，今天谢谢你了。”
　　“文澜……”王世谦叫住文澜的名字，说道：“晚安。”
　　“晚安”，是文澜最讨厌的词汇之一。
　　小时候躺在床上，撑大眼睛不舍得跟那一天的时光告别的时候，他的妈妈总会笑着说：“晚安，我的宝贝，做个好梦。”
　　然后小小澜的额头上会被印上一个黏糊糊却充满爱意的吻，然后互道晚安，甜蜜地进入梦乡。
　　后来，一切都没有了。
　　人去了异国，连带着爱也不见了。
　　从那时起文澜从来不对任何人说“晚安”，因为在闭上眼睛之后，从来没有所谓的甜美安逸会降临在他的梦中。他只有孤单的一个人，慢慢咀嚼伤痛的滋味，并从痛苦中收获快感。这是属于他的秘密，他又怎会对一个陌生人倾诉衷肠？
　　文澜嘴角挤出仰角15°的微笑，礼貌地回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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