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秘密

作者:丹山白鹭老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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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拘禁


      窗外的世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笼罩起来,室内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也变得黑乎乎的。他觉得嗓子有些不适。这两天一到后半夜就会起雾,往往要到早上八九点才会散去,雾里还有一些呛人的气味,据专家说,因为污染太厉害,这些雾有剧毒。
      伤口昨天就已经不再流血了,那个被耳钉叫“梅姐”的女人后来又来给他喂两次口服药,每次来都要把耳钉数落一顿,嫌他们下手太狠。不过梅姐倒并不是出于怜悯他,而是嫌国叔、黄毛和耳钉给她出了难题。
      梅姐给他喂药的时候,他偷偷打量了对方几眼。梅姐大概四十多岁,瘦而高,眉眼清秀,不算太苍老,个子可能有一米七,还穿着高跟鞋,但除此以外,她的服饰并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上身是一件宽大的衬衫,腿上穿了一条牛仔裤,完全把她的身材掩盖了起来。
      梅姐却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每次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眼角眉梢都带着万分的厌恶和不耐烦,也不知是讨厌耳钉还是讨厌他。
      大多数时候,房间里只有他和耳钉。耳钉也懒得理他,经常自顾自地低头玩着手机,偶尔可能会抬头看他一眼,但很快又把头低下去了。
      耳钉可能是在发短信,这是他的判断。因为耳钉拿的并非智能机,应该不能上网。手机隔一段时间会响起同一段很短的旋律,但耳钉总能在旋律结束之前揿下一个按键,盯着手机看一会儿,然后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
      也许耳钉在跟什么人聊天,他回想起耳钉曾经怯生生地跟梅姐打听“小玉”的事情,也许,小玉是耳钉的心上人吧,他这么想着,又暗暗打量了一下耳钉。
      耳钉瘦瘦的,像只小鸡似的。如果他不是身体虚弱,收拾耳钉这样的根本不在话下。看耳钉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上下,不知为什么竟然会干这种事。他猜不到,也不想猜,只是觉得有些为对方惋惜。
      有几次,他想跟耳钉说两句话,想籍此缓和一下双方之间的紧张情绪,但他又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尤其是看到耳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机上,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不打扰对方,也许好一些。
      但这么被铐在暖气片上实在是难受,他想变换一下姿势,便稍微动了动,谁知这一点点动静却惊动了耳钉。
      耳钉站起来快步走过来:“你他妈想干什么!”随即一个耳光扇到了他的脸上。
      他小声地说:“我想……上厕所。”
      “妈的,懒驴上套屎尿多,等着!”
      耳钉拿起手机拨了个号:“喂,国叔,那小子想上厕所……行,我等着。”
      耳钉挂上电话,冲着他又是一声怒吼:“等着!”
      过了一会儿,黄毛来了。
      黄毛一脸的不耐烦:“这小子,真他妈事儿多。”
      耳钉却说:“甭废话了,赶紧给他打开,别让他拉在这屋里。”
      耳钉打开了手铐,拎着手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走!”
      他像狗一样被黄毛牵着拉到外面,走到走廊的另一头。那里有个厕所,里面只有一个马桶。黄毛说了句:“拉吧。”却并不肯放开手铐。
      他别别扭扭地伸手解开了裤腰带——好在黄毛解开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上的手铐,这才让他没受太大的罪。
      坐在马桶上,他又看了看厕所里的环境,然而这里比刚才拘禁他的那个房间还严实,房间上连个窗户都没有,只有四堵墙,这让他更加绝望,不知如何才能逃出这里。

      他一天水米都没打牙,到了后半夜,又发起了高烧,不自觉地开始说胡话。一开始,听到他的□□,睡得迷迷糊糊的耳钉还以为他在装蒜,不觉为他扰了自己的春梦大怒,站起来又踹了他两脚。
      而他被这两脚踹得益发痛苦,□□得更厉害了。耳钉这才仔细看了看他,赫然发现他面色潮红,满头大汗,双眼紧闭,伸手探了探,觉得他的额头像火炭似的。耳钉这才知道他确实有些不妥,连忙拨通了电话:“国叔,那小子发烧了。”
      也许国叔吩咐了什么,耳钉马上挂断后,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喂,梅姐,那小子发烧了……烧得挺厉害,烫手……好……”
      耳钉随即又拨通了第三个电话:“大龙,你上来一下……那小子发烧了,得把他弄到梅姐那儿去……”
      过了不大会儿的工夫,黄毛又来了。黄毛一进屋就开始埋怨:“真是没事找事,这大半夜的也不让睡觉。”
      耳钉却说:“行了,别嘀咕了,赶紧把他弄到梅姐那儿去。”
      黄毛再次打开手铐,和耳钉一左一右地把他扶下了楼,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天亮了。他的烧已经退了,衣服里全是汗。他发现躺在一张窄床上,手被铐在床边的栏杆上,头上有一个盐水瓶,在他那个角度依稀可以看见瓶子上的标签是“生理盐水”,还有一个“海天制药”的商标。不过因为瓶子是倒着的,他看清这些东西也很费了些劲。从瓶口垂下来的输液管连在他的手臂上,正在往他的身体里一滴一滴地推送着什么药水。他勉强抬起头看了看,他的右边是一排白布帘,看不到帘那边有些什么。这个屋子左边靠墙是一排水泥台子,台子上摆着一溜木头架子,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脚的前面是一扇玻璃窗,跟楼上一样,窗棂上装着钢筋,玻璃也是磨砂的。
      他正在迷惑,梅姐掀起帘子走了进来:“你醒了?”和昨天不同,她穿了件白大褂,但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
      他“嗯”了一声,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我怎么了……”
      “虽然给你吃了消炎药,但伤口还是有感染,加上抵抗力下降,所以,发高烧了。”梅姐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哦……”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好了。
      “这两天你只能打葡萄糖了。”梅姐似乎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在跟他说话。
      “这是哪儿?”他迟疑了半天,终于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儿?”梅姐环顾四周,“这是我的诊所。”
      “我在这儿……”他想起昨天的遭遇,一时有些不寒而栗。
      “放心吧。”梅姐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你就在这儿待着,那些人不会乱来的。”
      “是吗?”他有些不太相信。
      “嗯……”梅姐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不太确定了,“暂时不会有事……”
      他喘了口气:“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梅姐似乎有些讶异:“他们都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了,你还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苦笑了一下:“以前的事,我全都忘了……”
      “忘了?”梅姐似乎不太相信,“你逗我玩儿呢吧……”
      “是真的,以前的事情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一时有些唏嘘。
      “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你还记得吗?”梅姐开始产生了好奇心。
      “我是在一个地方醒过来,被他们发现了……”他说得有些含糊,显然自己也有些理不顺自己的思路。
      梅姐也没听明白,不过她并不打算追问:“是嘛,那你可够倒霉的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他还是纠结于这个问题。
      梅姐看了他一眼:“都是坏人。”
      “坏人……那为什么……”
      梅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医生。”
      “那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忽然对梅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他隐约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一丝求生的希望。
      “我跟他们?”梅姐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他们打打杀杀的,受了伤就找我来治。他们把别人——比方说你——收拾了,但又不想让他死,也让我来治。反正,我就是给他们擦屁股的。”
      “你跟他们不一样。”他想讨好梅姐。
      “能有什么不一样,我不过问他们的事,但我也得靠他们活着。”
      “你不是医生吗?怎么不能挣钱,非要跟他们掺和在一起。”他有点儿替梅姐不值了。
      梅姐却一笑:“哪儿能那么简单。”
      他闭了嘴,不再说话了。他现在需要的是梅姐的同情心,说得太多,难免让梅姐厌烦。
      安静了一会儿,梅姐却说话了:“怎么,不说话了?”
      他闭着眼睛:“嗯,脑子里很乱。”
      梅姐却在他身边坐下了:“乱就别瞎想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梅姐:“你现在有空?”
      梅姐笑了笑:“他们不找我,我就没事。”
      “如果我不是这个样子,可能我会约你出去的。”他的嘴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如果你不是这个样子,你根本不会见到我。”梅姐的回应虽然冷淡,但似乎并没有拒人千里的意思。
      他忽然有些懊悔,觉得刚才那句话问得实在有些孟浪,然而,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梅姐却忽然冒出一句:“你平时就是这么跟女人说话的吗?”
      他的脑子转了一下:“也许吧……”
      梅姐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圣呢。”
      他苦笑一声:“是啊,下意识就冒出来这么一句,真不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姐看看他:“你是真的失忆了么?”
      他看着天花板:“我也不知道,这一切都跟梦似的……”
      “挨打的时候你能感到疼吧,能感到疼,就说明不是梦。”看样子,梅姐一点儿不想陪着他感慨。
      “是啊,”他依旧很感性,“真希望是梦啊……”
      “那你算醒不了了。”梅姐似乎是有意在对他恶作剧。
      他苦笑了一下:“也许,他们把我杀掉,我这场梦就算醒了吧。”
      “你就那么想死?”
      “我这个样子,死不是更好吗?”
      他知道自己的话太老套,但现在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能勾起梅姐的同情心,
      而梅姐居然回答道:“也是,你现在,确实还不如死了。”
      他苦笑一下:“是吧,我也盼着他们赶快下手。”
      梅姐两手抱在胸前:“不过,看他们那意思,一时半会还得留着你。”
      “他们想干什么呀?”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心里却盼着梅姐多透露一点。
      梅姐没再说什么,而是站了起来——吊瓶快空了。

      换好了吊瓶,梅姐重又坐下,刚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便有人从外面进来了:“大梅子,那人怎么样了?”
      他偏着脑袋看了一下,昨天那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带着黄毛和耳钉进来了。
      他顿时浑身都哆嗦了一下,而那个中年人也看到他了:“这小子醒了?”
      梅姐面若冰霜:“醒了,你还想怎么弄他?”
      中年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也不怎么,先养着,我有用。”
      “有什么用?敲人一笔,然后再撕票?”
      梅姐的话让躺着的他越发紧张,而中年人却似乎很无奈:“大梅子,你可越来越像你姐了。我告诉你,我的事儿你少管,干好你自己的事儿就成了。”
      “是,我不管你,我不敢管,我也懒得管,我就求你别让我陪着你挨枪子儿。”梅姐的话越发刻薄了。
      “我先走了,”中年人显然不想陷入这场嘴仗中,“你给我看着他,别让他跑了。我先走了。”说完这句话,中年人抬腿就想走。
      “他能跑哪儿去,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中年人一听这话,抬起的腿又放回了原处:“他真把自己是谁给忘了?”看表情,中年人对这件事也半信半疑的。
      梅姐却不说话了,中年人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姐,一时有些迷惑,不过,他很快便做出了决定:“管他还记得不记得,反正钱又不是找他要。”
      中年人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他苦笑一声:“看来我这两天还能好过点儿。”
      梅姐却气呼呼的:“每次都这个臭德行。”
      他回味了一下中年人的话,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是……你姐夫?”
      梅姐重重地“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他提到你姐姐的时候,语气很特别,好像是在说跟自己很亲密的人。”
      “噗哧,”梅姐忽然笑了起来,“看不出来,你倒挺精的。是啊,那人是我姐夫。不过,现在他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我姐姐已经死了。”
      “是这样啊……”他喘了口气。
      “我们现在的关系是,他们靠我活命,我靠他们生存,仅此而已。”
      “你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吗?”他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
      “嗤,”她冷笑了一声,“你连自己的将来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让我考虑将来,你不觉得滑稽吗?”
      他摇摇头:“我不觉得我没有将来,你也是……”
      “你有没有将来我不知道,至于我有没有将来,你也不知道。”梅姐回答得相当生硬,让他完全无力回答。
      他闭了嘴,因为梅姐已经拿起他的左手开始拆他伤口上的纱布了。
      梅姐检查了一下创面:“你这种伤,本来应该去医院的。活该你落到他们手里,只能在我这儿将就看看了。”
      “你看过的伤里面,应该有比这严重的吧。”他又寻找到了话头。
      “那是,有砍断胳膊腿的,有粉碎性骨折的,还有内脏破裂大出血的,偶尔还能看见几个枪伤的。”梅姐那如数家珍的语气让他有些浑身发冷。
      “这些伤你都给他们治好了?”他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你说呢?”梅姐只顾给他换药,都没看他一眼,“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大部分人都死了,不过也活该,既然干了这行,免不了有这种事。”
      “看来也是……”他喘了口粗气。
      “看不出你虽然失忆了,脑子还是挺清楚嘛。”梅姐看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他却笑了:“失忆和脑子清楚不清楚有关吗?我不懂。”
      “我也不懂,我最多算是个外科大夫。”梅姐淡淡地说。
      “那你看我算病人吗?”
      “你?”梅姐笑起来了,“你不算,充其量是个倒霉蛋。”
      他也不觉笑了:“是啊,我是够倒霉的。不光我自己不知道我是谁,连我周围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自己倒霉就认命吧。”
      “你那个姐夫是不是也很烦呢?我看他对怎么处置我好像有些难言之隐。”
      “是啊,我没见他那么为难过。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你和别人不一样吧。”
      “别人?都有谁?”
      “还能有谁?被他们弄回来的那些人呗。”
      “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死了,不过也有些被放掉的,但一般不会在这里超过一天。”
      “你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因为什么来,又因为什么死掉或者离开的吧?”
      “是啊,我懒得管。”梅姐看看他,“你还挺有好奇心的。”
      他苦笑一下:“谁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我劝你最好别打算想起什么来。没准你现在这么糊里糊涂的还能混一段时间,等你一想起什么来,你就又得倒霉了。”
      “是吗?也许吧。”他没再跟梅姐聊下去,因为他的头开始疼得厉害,随即他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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