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

　　年轻的洛亚踏进月光要塞的时候，一直默念着不知哪一辈流传下来的祖训：“没有一种荣誉比保卫国家更光荣。”

　　当年写下祖训的祖先并非地球土著。那一年他们的星球被外族篡取；那一年他们的族人几乎完全灭绝；那一年他们流传了几万年的语言和文字也被禁止。失去祖国的幸存者为避开骄妄敌人的刺刀被迫离开母星，流离失所。

　　他的祖先幸运地遇到了地球。这个由黄金雅雷史安王朝统治的星球上，有一隅能供他们落脚，能够庇护他们远离残暴的屠杀，在遥远的太阳系安定下来。从此故乡便不复存在，他乡翻作故乡。

　　一年年，一代代，在地球上的几个世纪，他们早已融入这个星球，融入在黄金雅雷史安的荣光之中。他们早已将雅雷史安当做祖国，然而许久前亡国灭种的痛，已经烙刻在他们血脉当中，代代相传。

　　因此，这个既不显赫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默默无闻的家族不像名门望族那样有着多到能写出几套丛书的族规，有一条规矩却比任何贵族的族规都更加严格：除非存在着身体上的先天缺陷，否则任何有这一家族血脉的男子，都必须要服兵役，保卫祖国——这个曾经接纳过、庇护过他们的祖先的星球，这个给了他们第二个故乡的帝国。

　　繁荣的雅雷史安人口众多，因此并非每个男子都必须当兵。同时到国都报道从军的年轻男人们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走进军营，三五年后将会离开军营奔向四方。但洛亚并不关心这些。不管身边的其他人怎样想，他只知道，只要穿上那件士兵的制服，他就是在守卫自己的祖国。

　　只有目睹过祖国的沦亡，才知道一脉相承的热血温度；只有失去过祖国的人，才能够理解这两字的分量。

　　即使生长在温暖和平的地球，只要他的族人一天没有忘记背井离乡的无奈漂泊，他和他同族的兄弟就会在长辈的故事里耳濡目染，对这个国家怀抱着一腔赤子般的情感，用剑和盾捍卫他们的祖国。

　　正因这样，当洛亚得知自己被分配到遥远而艰苦的月光要塞时，他也并没有像很多人那样怨声载道，更没有必要上下打点以求换个轻松的差事。他只是接受了命令，就跟着许多其他士兵一起，登上了终年冰封的雪山之巅。

　　边哨的生活似乎并不像传言中那样艰苦难熬。由于自然环境恶劣，他们无法像一般的兵团那样屯垦放牧，一切给养都从山下运上来。

　　除了轮流换防戍守山巅的哨卡之外，洛亚和他的战友们需要做的，只是偶尔护送往来的商队、偶尔听边防特派员安塔乌斯大人训话、偶尔进行野外拉练以证明他们这些士兵还没有像军队里那些当京官的大人们一样在安逸的生活中退化成为饱食终日的米虫。

　　指挥官彼尔夫什柯大人有时会提到雅雷史安皇室的恩泽，洛亚遵照纪律要求，正襟危坐地听着，却并不真的关心。当时给他的祖先以庇佑的未必是现在的雅雷史安皇室，但不管换了多少政权，却总是他脚下这个星球。

　　事实上，就连那位边塞的极权人物、总指挥官彼尔夫什柯，洛亚也只是远远地见过他，知道他银灰色的头发像雪山之巅的冰盔一样在边塞的阳光下闪耀，但也仅此而已。一位军官未必会注意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兵，而洛亚擦亮他的枪尖和刀刃，冒着风雪严寒在哨卡伫立，所守护的东西，在他心目中，也并不属于指挥官大人。

　　洛亚并不知道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为什么要攻打要塞，他只知道如果要塞沦陷，他将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失去祖国，远离故乡。

　　敌人刚刚出现没多久，彼尔夫什柯大人就不知去了哪里，而安塔乌斯大人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习惯了和平年代的士兵们乐于趁空闲去山脚下的城镇寻欢作乐，所以那个女人才能够把握时机，率领着她的军队攻进来。留守的士兵们试图抵抗，但是毕竟缺乏有效的组织领导，自发组成的松散的外围防线很快被击溃。

　　坚固的月光要塞并不那么容易攻得下，即使被迫退守要塞，他们仍然可以支撑一段时间。只要能够等来援兵，那个自称为贝尔的女人就不能够得逞，他们的月光要塞，以及要塞中间通向月亮的天梯，就仍然屹立在雅雷史安帝国的边疆。

　　双方陷入了僵持。要塞里的士兵们听到那个女人蛊惑人心的声音在雪域回响：“投降吧，加入我们，一起俘虏王子、统治地球、攻打月亮。到那个时候，我们将得到的是整个宇宙。”在凛冽的寒风里，他们看到那个女人的红发，在银装素裹的边塞飞扬，宛如地狱之火在雪山之间跳跃。

　　有的士兵开始动摇，在心中打起了算盘。要塞里突然沉默了下来，直到一个犹豫的声音打破沉默：“或许她是对的，我们应该投降。”

　　回应这个声音的只有几声叹息。没有遭到反对的人似乎胆子也壮了些，继续说下去：“主将都不在，就凭我们守得住吗？”

　　话音才落，突然响起了另一个符合的声音：“对，主将都不在了，凭什么我们还要守？他们一定是早知道有敌人进攻，扔下我们逃命去了！谁知道他们为什么打，弟兄们，你们甘心就这样做棋子、做炮灰？”

　　要塞之中再次陷入寂静，只能听到贝尔时而温柔、时而激昂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述说着什么。
　　“当啷”几声，有零星的几把刀落地，打算投降的士兵已经将武器扔下。随后又是几把，十几把，直到最终，只剩下洛亚还紧紧地攥着佩刀，带着从容的坚定神情，平静地望着外面的方向。
　　他的同伴问他：“为什么要为不负责任的将领殉葬？”

　　洛亚的声音不高，其中的决绝却掷地有声：“这个星球是我的家乡，这一点，并不会因为将领的任何举动而有任何改变。”他随即抬起头，环顾四周：“我们都是一样的小人物，我们的力量远不足以决定历史，但无论如何，我希望诸位都还记得，这是我们自己的祖国。”

　　这是我们自己的祖国……
　　准备打开城门的人停住了脚步。

　　这是我们自己的祖国。
　　扔下了武器的人低下发红发烫的脸，悄悄地将刀捡回来，在手里紧紧握住。

　　这是我们自己的祖国！
　　月光要塞的城门突然大开，却并不是叛徒为了迎进红头发的女王，而是许多或许没有显赫的姓氏也没有什么高洁品质、但至少还记得他们生在何处长在何处的普通士兵，伴着呐喊如同潮水般涌向敌人。

　　就算挡不住敌人铁蹄放肆的脚步，至少让我们用鲜血祭奠注定沉沦的国土；
　　如果不再能重现和平年代的边疆，那就让我们在浴血奋战当中为祖国殉葬！

　　洛亚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鲜血浸入覆盖着边哨高原的冰雪，映着贝尔的飘舞的红发，宛如暗红的罂粟在皑皑白雪间绽放。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能阻止他和他的战友们继续冲向敌人。

　　踏着战友的尸体，踏着敌人的血污，身着雅雷史安边防士兵制服的洛亚挥舞着佩刀。他的制服已经浸染了血迹，他的步履已经开始踉跄。他知道他必将一死，他也无意抗拒死亡。他唯一想的只是，如果等待他的是死神的亲吻，那么他愿为死神送上更多的敌人作为祭品。

　　月光要塞的将领在哪里早已经不重要。洛亚只知道，如果谁想要夺走他的祖国，就必须从他的尸首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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