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餐桌

　　片刻，大家都稍微缓过神智，男班长带上几个男生去找老师、找村民，剩下的学生里，到底有几个胆大有见识的男生一咬牙，上去检查钱微的尸身，看看到底是因何而气绝。杨泠已经离开了，就站在钱微尸身的旁侧，默默低着头。白有兰并肩站着，嗫嚅，说不出话。叶鸢等女生也失了刚才诘问的气焰，只是守着目光茫然的何姣然，问也不敢问。
　　“她是怎么了？”白有兰问杨泠。杨泠说：“查不出来的。让鬼夺了命。”下头那几个男生听见了，都抬起头看杨泠，夜光照得他们几人脸上一片煞白若雪，目光中的惊恐与疑虑则让人不安。
　　“杨泠，你到底知道什么？大家同学一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三条人命当头，你就跟我们都说了吧。”一个男生放弃检查钱微的死因，直起身子问道，剩下几人也纷纷附和。
　　杨泠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这村子很古怪，那破观很危险。最好就是离开村子，到村外头的平台上。空气流通，视野开阔，阴阳交融，毫无阻挡。可进可退。”
　　“如果生变……”女班长站出来，她要更理智一些，“是否大家可以立刻沿着公路离开？哪怕顺着路走，只要有路就好？”
　　杨泠却迟疑了，忽然摇头，“不……那条路我觉得也不对劲。”
　　“那还有什么可进可退的？进到哪里？退到哪里？”有人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不耐烦地说。
　　杨泠垂下头，“大家别再分开了。”
　　有男生说：“我觉得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甭管是人是鬼，这地方不能再呆。这就是让人家瓮中捉鳖。”
　　也有人说：“难道真要摸黑离开吗？我们也不识路啊。”
　　“有路的地方一定能通往有聚落的地方，就一定不是被遗忘的地方。”又有人说。
　　“但是杨泠说，那路也古怪。”
　　“她说哪里都古怪，村子不让呆，道观不让呆，路也不让走。她也不一定正确。”
　　“不如就到平台上吧。这村子的确怪怪的。再怎么样，两位老师和钱微都……这地方难道还让我们呆一宿吗？太可怕了。我宁可一宿不睡，宁可感冒，去平台上等天亮吧。”
　　“可是老师们同意吗？”
　　“老师们到现在都没回来，不会也……也……”
　　“别说了！”
　　七嘴八舌，哭声与即将失控的惶恐喊叫又涨了上来。叶鸢尖细的嗓门突然响开了，“你说什么？何姣然你再跟大家说一遍？！”
　　同学们沉静下来，何姣然哆哆嗦嗦道：“我说……刚才我陪钱微出来方便……钱微找地方，我给她望风。然后我看到杨泠和白有兰在破观周围转悠。我想钱微方便的事怪不好意思的，也就没喊她们。”
　　叶鸢的声音按不住的激动，“你一直看得到她们吗？”
　　“没……没……她们转了个圈就不见影子了。”
　　“那钱微那时候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我看不清，我喊了声，她应了。就在树丛里头，我也不好意思看那么仔细啊。听见声就是了。我当时也很害怕，我只顾着看自己周围有没有危险，没管那么多……”
　　“那你就是没有看到——杨泠从未接近过钱微了？”叶鸢一字一顿地问。
　　她这一问刚出，啪一下，就挨了一巴掌，正是白有兰打的。
　　大家都怔住了，悲伤与恐怖的气氛都被冲淡了些。
　　白有兰嫌恶地抖抖手，“打你，我都嫌脏了手。”
　　众人皆哗。白有兰入学以来，行事及其低调，人人皆知她性情和软，素来悦颜待人，却没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仅当众打了人，还讲出如此刻薄的话，那一脸讥诮之意，简直要把叶鸢踩到泥巴里去，这样做事，有理都变成三分没理。叶鸢更是又羞又怒，怎会咽下这口气，若她此刻沉下气来不动手，会大大加分，可惜她不是能忍耐的人，醒过神来，当即扬手要打回去，曲茵倒旁观者清，立刻抱了她胳膊一下，但只让叶鸢往后跌一跌，很快又冲上来，这次曲茵抱三抱，到底还是没抱住，叶鸢容颜狰狞，一掌劈过来，杨泠却宛若一尾泥鳅般游过来，拦住叶鸢的手臂，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众人只看她随意往后一推，叶鸢就往后一个趔趄，坐到地上了。
　　大家还是很安静。若是平日，既然都认识，会有更多人来劝和、拉架。但现在的情况太诡异了，叶鸢明显是在指责杨、白二人与凶案有关，于是没人愿意出头，反是想再闹一闹，说不定能寻出端倪。
　　叶鸢气怒交加，以至于落泪，“你们两个太过分了！平日在寝室里好得恨不得钻一床被子，睡一方枕头，用一双筷子，卿卿我我，只看不惯别的人。我和曲茵也就忍了，大家都是远道而来，和和气气过上四年，大不了毕业后不见面就是了。可你们现在欺人太甚，大庭广众之下都敢动粗。你们凭什么打人？！”又哽咽道，“知道你们感情好，竟是没想到跟热恋似的，为了对方掏心挖肺呢！”
　　几乎所有人都偷偷与周边的人交换眼色——杨泠和白有兰之间的暧昧关系，早就传遍了。很多男生还暗自惋惜，活色生香的两个大美人摆在眼前，若真是喜好磨镜之事，那就是镜花水月，只能望着流口水，摸都摸不上呢！
　　白有兰一张小脸涨地通红，气得浑身发抖，最肮脏的字眼已经到了嘴边上，就要吐出来。杨泠轻巧道：“那是自然了，试问在场诸位，若与你们朝夕相处、知根知底的好姐妹、好兄弟，被人肆意侮为凶犯，当众刁难，步步紧逼，而你们却是证明他们清白的不二人选，这个情况下，难道还要做缩头乌龟吗？白有兰帮我，因为我们是朋友，作为人，她动手是过激了，但作为朋友，却也在情理之中。任谁听了都会气血上涌，再和气的性子，也有骨头。有时可以辱了自己，也不能任朋友吞了耻辱。曲茵和你是朋友，所以方才她才会试图劝阻你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不说心里如何，面上该做的是都做全了。各位若是择友，相信肯定愿意选择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与自己站在一起、同仇敌忾的人。”
　　叶鸢冷笑，“谁说你是凶手了？”
　　“就是你啊。”杨泠娇笑，叶鸢道：“我不过是问出大家的心里话，本来你今日说的话、做的事就诡异。”
　　白有兰忽然寒声道：“叶鸢，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诸位都心知肚明。还有必要在口舌上争个高下吗？杨泠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从未分开，我可以证明她是清白的。至于你们会不会酿造同谋论，那就随意了。大家总不会都烂死在这村子里，待警察进来，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叶鸢还要再说，杨泠又轻轻笑道：“我倒觉得若真有凶手，那一定是针对我们所有人的，没看到死的都是咱们的人吗？白有兰和我行踪不明，确实可疑。不过在警察眼里，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可疑。”
　　她静静望过全场人，“我不反对大家现在进行各种猜测与防备，我也不会记恨有谁不信任我。搞清状况、保护自己是人性的体现，毕竟我们都热爱生命，我们都得对家里含辛茹苦的父母负责。但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也请大家至少不要自乱阵脚，自相残杀。彼此结伴行动，片刻不离，集体出行，团结一致，是最好的选择，恐怕也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只要大家还不想自取灭亡。若是谁害怕了，不妨问一问，包括我在内，我们所有人里，谁有动机去杀两位老师和钱微呢？而我们之中，谁又有必要闹出这么个大阵仗，搞丢了司机，搞丢了车子，搞坏电话线、信号塔呢？”
　　叶鸢还是不肯放过她，“别忘了我们所有人收到的短信，署名是你，杨泠。血满深山啊，一语成谶！现在就开始接连死人，速度之快，手段之狠，行为之隐蔽，瘆人！你敢说和你无关吗？”
　　杨泠扭过头看她，眼神锐利，犹如高空中展开双翼、寻捕草原野兔般的鹰隼，叶鸢不禁瑟缩一下。
　　“杀人，完全可以很简单。”杨泠冷冷地说。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轻飘飘，落在众人耳朵里有千斤重。落在白有兰耳朵里却是直接冷到心里，她一直与杨泠一起行动，自然信任她，知道她没有杀人。但隐隐的，她却觉得这一句“杀人，完全可以很简单。”不是杨泠随口说说，这是杨泠深入到骨子里的认定，是杨泠眼中轻若鸿毛的一件小事，意味着这个美丽年轻的女孩子，是完全可以……
　　这时候，大家也渐渐回复了理智，一时间，幽深的林子里只有和钱微亲密的几个女生在小声啜泣。其余人或呆立，或思考，也都不知下一步到底该听谁的，该做什么。此时才想起来，派出去报信的人还没回来。手机也联系不上，终于开始怀疑，报信的几个男生，包括那两位老师，是不是回不来了呢？
　　“他们不会已经……已经……”这不愿说出口的猜测淬着毒汁，流入每个人的思绪中，大家更慌了，有男生也已经掩面蹲下，沮丧到不肯再站立。
　　杨泠一直没说话，她在看破观，黑沉沉的天空下，并不高大的破观却散发着野兽般的凶残气息。它在等待吞噬，而不是庇佑。白有兰顺着杨泠的目光看去，却只是心惊胆战，她想起那小山般的牌位，想起路上看到的魂轿中的牌位，那老宋体的淡金色姓名不断在她眼前晃荡，犹如子弹一样射击着，风声在她耳边呼呼响起，下一刻，就可能送命。白有兰又一次害怕起来，她不由道：“我们该怎么办？”
　　却发现杨泠也是神色骇然，“你怎么了？！”白有兰吓一跳。
　　杨泠直勾勾地盯着破观，握住白有兰的手。白有兰感到杨泠的手心是一片濡湿，那是冷汗吗？她甚至能感受到杨泠手腕上的脉搏，那同样的鲜血在剧烈冲撞着，是恐惧吗？是震惊吗？她恨不得与杨泠的灵魂交融到一起，看穿她心中所想，再为她分忧解难。
　　“到底……怎么了？”白有兰颤着嗓子，不住看着破观，试图看出端倪，却只有满眼的萧瑟与阴森。
　　此时，女班长和几个班干部商议一下，终于决定留部分人看守钱微的尸身，另外的人先回破观里歇息，女班长和杨泠关系不算差，此时也还有几分信任，表示大家回到破观，就挤一挤，呆在第一座殿内，不要再分开，也不要再往后去。若有想方便的，就东侧男生，西侧女生，必须三个人结伴出来，一个望风，另一个就算尴尬，为了性命，也要盯住了去僻静处解手的人，谁都不要离开旁人的视线内。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自保方法。待天明后，就立刻出村搭公交车，不再停留。
　　“不能回去了。”
　　杨泠挤入人群，拉住女班长，“破观已经凶险万分，实在是不能回去了。”
　　女班长愕然，不由问：“那你想如何？”
　　“现在就离开这里。”杨泠道，眸光急切，“不要耽搁了。大家一起走，出村，到外面的平台上去。”
　　“然后顺着公路，连夜摸出去吗？”另一个参与商议的班干部问。
　　“不。”杨泠摇头，白有兰也跟了上来，她敏锐地察觉到，杨泠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沮丧，甚至绝望的气息，那气息虽然很淡，但这样负面的气息，还是头一次从自信而明媚的杨泠身上体现出来。白有兰心惊，事情到底坏到什么地步了呢？！
　　“千万别走那条公路了。”杨泠道，“其实我现在怀疑的是，半途中，我们已经走错路了。我们现在来到的，根本就不是要来的那个村子。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再停留，也绝对不能贸然找山路出去。一切都要等救援。”
　　“救援？如果真如你所说，村子是错的，路是错的，信号都没了，电话也不能用，哪里会有救援？！我们去找谁联系？”一个女班干部真的要哭出来了。
　　杨泠坚定地说：“会有救援的！一定会有的！只是……需要我们坚持住。”

　　经历了一个小时的辩论后，大家还是同意听杨泠一次，去村外的平台避难。毕竟那破观第二方殿内的牌位确实吓人，钱微又死在观前，众人心中对此观已有很多不信。在杨泠的建议下，男生们都脱下穿在里面的衬衫、背心，做成简易的担架和裹尸布，然后沉默的，在女生们的哭泣声中，抬着那可怜的尸身上了路。几十人在暗夜行走，竟是鸦雀无声。若从高处，只会看到长长一队人影，缓缓地蠕动于黑暗中。仿佛世界抛弃了他们，时光遗忘了他们，孤掌难鸣，前途未卜。想到这些，白有兰黯然神伤，杨泠一直在和班干部们交流，给他们鼓劲，希望他们继续相信自己，一时间也没顾得上和白有兰讲话。待走了二十多分钟，还是看不到别的人影，还是听不到鸟兽虫鸣之声，白有兰才问道：“这村子都是鬼么？”她声音很轻柔，怕让旁人听见，再生波澜。
　　杨泠并没有回答。白有兰道：“我换个简单的，破观怎么了？”
　　“被破了。从里面破的。我早说过那观的邪气很重，是凶险的地方。好在大家出来的早……”
　　“只可惜了钱微。还是要感谢她了呢。”白有兰眼红了，“路是不存在的吗？是鬼路？这村子是鬼村？”
　　杨泠又不答话了。
　　“那我再换个简单的，”白有兰擦了擦眼角，努力不让杨泠看到她软弱的泪，“你凭什么说会有救援？是安慰吗？”
　　“不是。”杨泠说，“阿沅，不是安慰，我坚信会有救援，只要我们都撑住，只要事情还不会变得太坏，一定会等到救援的。大家都会活下来的。相信我。”
　　“是院里和家里发现大家没回去，于是找了警察，来救我们吗？如果村子都不存在，如果路都是假的，他们怎么会找到我们呢？”
　　杨泠微微一笑，这自信的一笑，又回到了她美丽的脸上，“警察？还是野外救援队？不是他们，他们不是专业的。我是说，只有专业的救援来了，我们才能得救。而我肯定，专业的救援人员一定已经在路上，努力确认咱们的地理位置，尽速赶来。”
　　“为什么这么说？”白有兰说。
　　杨泠似是自言自语，“你知道的，本来今晚，我该和我表哥宗湛清吃砂锅居的呢。”
　　宗湛清？
　　白有兰眼前顿时浮现出那清俊男子的侧影，如遗世独立的华贵公子，仿佛天生不知何为“生气”，何为“愤怒”般的人。说是灵玉化人，却多了华贵与自威的气度；说是仙人下凡，却多了俗世的温和与体贴。她曾叹杨泠和那表哥是绝配，只可惜他们已是近亲，不能连理。杨泠听后，只是笑，最甜蜜的笑。
　　“宗湛清会来救你？”白有兰喃喃，也似是自语。
　　杨泠望着黑漆漆的苍穹，几乎望穿这长天，“他一定会来的。”
　　然后她心里想，不对白有兰说，只是心里想：
　　那时候，是他先说，我在哪里，他就会在哪里。于是他要报考我们这里的大学。姑母和姑父没有拦他，也没有责怪我，更没有打小报告。但我奶奶，我爸妈还是知道了。是我太得意了，太自信了，所以自己说脱了嘴。奶奶叹息，爸爸紧缩眉头，妈妈黯然。然后我听见他们在深夜偷偷商议，要送我出国。他们是怕我拖累了他吗？
　　是的，我们那里是省会，但还是比不过这里的名校璀璨，专业多若繁星。何况他必须留在这里，因为他肩膀上的担子一点都不轻。毕竟创业总是艰难，守成却是容易。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侍奉父母祖辈，而是为了他这一生的责任。为了一个古老家族最后的希望。
　　其实我都知道的。于是我对他说，今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们许下了承诺，我做到了。那么你呢？我孤独地在鬼村里挣命，而你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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